毒药(小说连载)
文 潘国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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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枝爹顾不上吃早饭,从牛棚取来那扇大木门,斜插在了院墙豁口处的泥地中,但是不怎么管用,还留了两三米宽的一道口子,而且泥水和砖块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溜,弄不好,整个后院墙都会坍塌下去。改枝爹没别的辙,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找些能填充的材料把豁口先补上。这是他们家祖上几辈留下的家产,院子东北是个死亡角,罡风进来,那可是要犯血光之灾的,家里事已经够烦了,可不能再出事了。
百枝端着一大海碗小米粥蹲在自家门口吃早饭,两眼却一直盯着改枝爹的一举一动。等到改枝爹整得差不多了,他就走近坡边高声打招呼。改枝爹没理他,他知道自己玩不过这个全村最阴险的后生,他想等到改枝和她娘起床了,三人一起来找些树枝啥的把这个豁口先堵上。
百枝在坡下说叔你看这院墙一时半会怕整不起来,整起来也得花好大一笔钱。
改枝爹说,都是你婆娘干的好事,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家?
百枝说叔你这是在跟谁较劲呢?我只是想帮你,没别的意思。
自从上次丢豆子事件,改枝爹对这个矮个子的后生越来越反感,这就是个总在关键时候往火上浇油的货,他可不想招惹这样的货,于是转身想走。
百枝说叔你留步,“村长托我带个话给你,他说要是你家还不起仔牛钱,就要把两头小牛牵到乡里去处理掉,或者村里给你们家先垫付,但是顶多十天时间,你得把钱筹足了还掉,要不我这账面上就轧不平了。”百枝说。
改枝爹说咱家哪来的钱?“你们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去!”
百枝吸溜了一口粥,说那两头牛再养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换钱了,少说也能换个两万来块钱呢,你咋就不心疼呢?
改枝爹翻了一眼百枝,说那你还有什么馊主意倒是说说看。
百枝又吸溜了一口粥,说我家里好歹还有几千块闲钱,“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替你把仔牛钱去乡上缴了,你就可以把牛牵回来了......”
改枝爹说你这个后生貔貅一个,光吃不拉,只怕是看上我家的后院了吧?
百枝说叔你真是个明白人,你家后院也忒大了,现在院墙又塌了,“你匀给我家5公尺地,对你们家后院来说只是少了三畦菜垄,我家门口可就能整个像样的院子了。叔要是同意,我还可以掏钱在你家坡下垒道石坎,石坎上打堵围墙两家共用,你看如何?”见改枝爹不语,百枝说叔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个好事,一会想明白你就在坡上唤我一声。
改枝爹回倒前院整理昨晚被风吹散架的柴垛,改枝来到院子里,由于一夜都没睡踏实,揉着惺忪的眼睛问爹一大早在跟谁唠嗑,改枝爹就把百枝的意思跟女儿都说了,改枝说这断然不行,院墙是他老婆挖塌的,按理说他家得陪我们钱,还好意思占我家的地,这是趁火打劫呢。
改枝爹叹了口气说,现在家里都这个样子了,两个牛回来,好赖还有个念想。
改枝说他今年占我们家三畦菜地,明年他就会设套占我们家整个后院,“再后来呢,怕是我们家的老宅得换姓了!爹你千万不能答应,这个烂货什么恶毒事都整得出来。”
改枝爹说那要是不这样,这一家老小今后咋办呢?
改枝说自己已经想了一个办法了,“这事准能把我们家的所有事都搞定!”改枝爹以为女儿在说胡话,就叫她再去睡会儿,“那百枝那边我就先不去回话了”,改枝爹说。
快到中午的时候,改枝从箱子里取出自己结婚时穿的那套大红色的西装,然后又把那双婚后一直就搁在床底下的红色高跟鞋找出来,仔细擦干净了穿上。她的卧房里有一口大衣柜,那是这个家里现在最值钱的家当了,当时是爹和华水两人一起从集上拉回来的二手货。大衣柜的门里面有面试衣镜,平时改枝从不用,今天,她对着镜子认真地照了照,发现自己还真是长得不难看。
改枝在打扮自己的时候,老大一直偷偷地趴在门边看,改枝转过身来时,老大说妈妈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干啥哩?
改枝说妈妈今天要带你和弟弟妹妹们出远门,老大高兴地说那好啊,“我们去哪里呢,妈妈。”老大问道。
改枝说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一会我们出门就知道了。老大听不懂,说我们走了,爷爷奶奶会想我们的,那怎么办呢?”
改枝把老大揽入怀里,罕见地亲了女儿一口,说我都想好了,“只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爷爷奶奶就能过上好日子的!”
老大依然是一脸的迷茫,她发现今天妈妈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都怪怪的。
午饭前,爹和娘还在忙着堵后院墙上的那个豁口,改枝就招呼四个孩子到她房间里吃饭。老大说不等爷爷奶奶了吗?改枝说等不及了,我们吃完饭还要赶路呢,“就不管爷爷奶奶了!”
这顿午饭其实改枝昨天晚上就忙乎了半夜了,她把家里仅存的一点白面和着玉米面揉了很大一团面粉,在揉面的时候,她把上次爹在地里没用完的半瓶“百草枯”都倒了进去,然后又把前些日子她从食堂里带回家的一点腊肉和老豆腐一起剁成了肉馅,做成了一大筐的肉馅盒子。早上起床后,乘着爹和娘都在后院忙乎,改枝把这一筐肉馅盒子都蒸熟了。
改枝把一大筐盒子摆在炕桌上,又端上一大盆咸菜面糊糊,给老大老二老三每人都盛了一碗。改枝对老大老二说,今天我们一家人在家里吃最后一顿饭,吃完我们都要出远门了,“你们一定要多吃一些,吃饱了好走路”,老二早忍不住了,今年过年以来,家里还从来没做过有肉馅的盒子呢。老二几口就吃完了一个盒子,老大吃了几口问改枝说,妈妈今天的盒子好像有一股怪味。改枝说,没关系的,多吃几口就没这味了。
老大老二各吃了两个盒子,老三吃了一个,等三个孩子都吃完了,改枝就开始给老四喂食。她含着泪嚼碎面饼,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老四......
四个孩子很快就倒在炕上抽搐和吐白沫了,改枝这才大口地吞咽剩下的几个盒子。
改枝娘到前院搬玉米秆,发现一屋子的孩子都不见了,就大声地叫老大,叫着叫着就闻到改枝的房间里飘出一股农药味。
等到改制娘和改枝爹发现四个孩子躺在炕上时,他们都已没气了。
改枝吃得晚一点,还有点力气睁开眼,她看着爹和娘,凄然一笑。改枝爹抱着老二的尸体哭道:儿啊,你总得给我们留一个啊!
改枝用了最后的力气跟娘说道:你们不懂的!
说罢,就断了气。
老村长派了一辆卡车连夜把华水从省城接回了家,华水到家时,改枝和四个孩子已经被軆在了堂屋的五扇门板上了,每个人身上都盖了一条族里人连夜缝制的白被子。华水一一揭开了四个孩子脸上的白布,大声地叫着每一个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们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华水抱住了已经冰冷的改枝的身体,任凭族里人怎么劝都不松手。
老村长最后还是把华水从板头上扯了出来,他把华水带到后院,问华水上次嫖娼是怎么回事,“你要跟我讲清楚,我侄女和孩子们都走了,你是要负些责任的。”老村长说。
华水已经没有任何心思说这些破事了,他只跟老村长说:叔,这事我会给改枝和孩子们一个交代的,现在我真是没心情说这些破事,你就不要难为我了。
老村长让华水一定要跟他说真话,“这事没完,入棺前,我要给我侄女一个交代!”
华水只好告诉老村长,说自己是被百枝的堂弟忽悠着去鸡婆店的,他把我领到鸡婆店后自己就不见了,鸡婆刚把我剥光衣服,公安就进来了......
在族里一干人的主持下,葬礼很是隆重,不但四邻八乡看热闹的人都来了,还因为这事太过血腥,全国各地闻讯而来的各色人等都挤满了改枝家的大院子。改枝生前,只有婚礼的时候才凑足了三桌人热闹过一回,想不到死后倒是整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回她和孩子们算是比较体面地走了,最重要的是,她将和孩子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
老村长和改枝爹早就商量好了,改枝和四个孩子的坟就建在自家后院的那个豁口上,五个尖尖的新坟刚好把那个豁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当晚,华水在改枝和孩子们的坟前跪了半夜,然后从牛棚里找出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了院子门口移动公司的那杆大铁杆子上。
不久,百枝老婆被查出得了子宫癌晚期,不治而亡。百枝闺女每天出门都要见到六个坟包,感到晦气极了,就跟了一个外地男人跑得远远的。
村长,乡长,还有县里的好多官,都被撸掉了,百枝也被多次叫去谈话,他们家的扶贫户资格也被撤销了,他也做不成会计了。百枝一下子长出了许多的白发,每天早上,百枝都会端上一大海碗的面糊糊,背对着六个坟包吸溜吸溜整个水饱,然后村里村外各处转悠,逢人就问“我闺女见到没?”
村里人都说,这么鬼精的男人怎么也会疯呢?(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