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女人(1-3)


十月是收获的季节,在雨水充足、土地肥沃的三秦大地上,玉米、棉花、辣椒及各类水果都成熟了,位于西宝高速六十二公里处公路的两边,分布着一片一片的辣椒田,忙碌了几个月的人们,现在开始收辣椒了。他们有的将长成的辣椒连杆带秧一根一根的拔起打捆,有的将捆好的辣椒秧抱向地头的驾子车上,有的直接在地里将鲜红的辣椒摘下来放在笼里。在公路的南边,村子的西边,有一个五亩地大、用钢化玻璃搭成的农贸市场。抬头望去,农贸市场入口处的上端,悬挂着“苟家滩辣子大蒜交易市场”几个红色大字。在农贸市场内,各家的摊主一边和商贩交易,一边和群众讨价还价,收购群众送来的新鲜红辣椒,驾子车、自行车、三轮车穿行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真是好不热闹。杨玉兰家的摊位就在市场的最中间,正与谢有发家的摊位是对面。只见她身穿一身灰色的西装,虽然岁月的流逝和磨难,给她的脸上增添了不少皱纹,头发也已花白,但对她这个五十多岁的农家妇女来说,却很得体、端庄。她叫儿子和女婿将众乡亲送来的新鲜红辣椒过磅收下,而她,正在与来自家乡兰州市的商贩谈价钱,那一举一动,让人似乎还能看到她那来自大都市女人的特有气质。
在陇海铁路线上,一辆兰州——西安的火车从西向东开来,随着呜——的一声长鸣,缓缓停在罗古村车站。火车的冲力使铁道两傍尘埃四起,碎纸片、小柴禾吹向铁道两傍逃难的人们。这些人都是来自邻省甘谷地区,但男人很少,大多是母亲领着孩子,穿着破烂的衣服,或躺、或坐,卷缩在污秽不堪的薄被褥上。赃物吹来,母亲们都将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生怕他们受到伤害。只见几个少有的男人,在这些娘们堆里窜来走去,东瞅瞅,西看看,在给自己物色合适的女人。每当男人走到哪里,那里的女人就跪着伸出手来祈求道:“大哥,要我吧,只要给我们娘们几个一口饭吃,我给你干啥都行。”
这是一九六一年初春的关中平原,天气还未转暖,春风里透着刺骨的寒气,女人和其孩子们偷坐货车到达这里,几天几夜露宿火车站,一个个冻得脸色发紫,憔悴不堪。“吃食堂”,吃得他们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再加上连年的干旱,庄稼颗粒无收,只好到此来逃难求生。那几个挑肥拣瘦的男人看了半天,大多都没有物色到自己要找的对象,而三十多岁的壮汉谢有发却看上了一个抱着男孩子的少妇,并开始站着与其交谈。“家里有男人吗?”那女的沉默了半晌说:“无男人,孩子他爸去年就因病死了,你能收留我们娘俩吗?”然后用祈求的眼光望着谢有发。
谢有发的妻子已死了一年了,身边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无人照看,很想给孩子找一个后妈。前几天,村中发生了一件怪事,谢大柱在车站引的女人将他前妻留下的嫁妆全部卷跑了,因此,谢有发不得不对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询问一番。他看这女的相貌不错,而且眉心上有一个黑大的痣,按当地人魇子上眉,酒肉不离的说法,她可是个福相,又是个寡妇无拖累,就在心里将这个女人定了下来。他蹲在那个女人面前说到:“好,今后你就给我的孩子当妈吧。”“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说着两人就收拾行李从人群中往出走。
这时,杨玉兰和她的母亲背着两个大包从火车上走了下来。杨玉兰今年只有十六岁,她那白皙的皮肤和两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她上身那件蓝底白花上衣虽然很普通,但在这个环境中显得很耀眼,特别的富贵。她的母亲大约有五十多岁,身上那套褪了色的劳动服及其那特有的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个工人。母亲用手拽着泪痕满面的杨玉兰,一步步往东站口走去,正巧与谢有发他们走到了一起。
“同志,请问苟家滩咋走?”杨玉兰的母亲用很和善的口气问到。“你到苟家滩去,正好我就是苟家滩的人,请跟着我走就行了。”谢有发高兴地说着。“你到我们苟家滩谁家去?”“谢有福家。”“好,正好与我是同村,且都在北村第三生产队。”
出了罗古村车站,沿着陇海线往东再朝南走二百米,是宝鸡峡渭惠渠,过了渭惠渠再望南走,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麦苗已经开始返青,麦田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谢有发带着他拣的那个女人和杨玉兰母女沿着麦田中间的小路向苟家滩的方向走去。
杨玉兰看着路两边的麦苗,伤痛的心稍微有了缓解,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宽阔的平地和绿色美景,真叫人心旷神怡。她感谢谢有福在她父母厂灶当炊事员期间,对他们家的照顾,但她觉得父母亲不该为了那每次买饭时,谢有福给他们多舀的半勺饭而将她送给他做媳妇。她才十六岁,再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李斌,而且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同班同学。就在临行的先天晚上,他们两人一起在黄河岸上散步,斜靠在黄河滩的堆石上,谈论着自己的理想和未来,谁知第二天,母亲就硬拉着她到这里来,而且要把她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农村男人,真让她接受不了。她想着走着,又抬头看了一眼麦田,心理开始在犯嘀咕,心想,这肯定是韭菜吧,随口就说出了口:“呀,这里的人咋种这么多韭菜?”“你说啥?这都是麦苗,我的瓜女子。”谢有发朝她笑着说。她长这么大,一直就没有出过家门,兰州市那么大,到处都是新盖的厂房,她那里能见上麦苗,杨玉兰的脸一下子红了。
“老嫂子,看你象城里人,找谢有福有啥事?”“哎,他对我家有恩,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不,我将我的三女儿送来给他当媳妇。”“我的娘呀!嫂子,你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杨玉兰,高兴地说道:“有福能取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是祖宗八代修来的福气。”杨玉兰又一阵脸红,从看到这里迷人的田野风光起,她心中的不快和怨气就消除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大家就都熟悉起来。
“她是你孩子的母亲吧。”杨玉兰的母亲试探着问到。“一个逃难的甘谷旦,看着可怜,我想收她做填房,给孩子当后妈。”那甘谷女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朝杨玉兰的母亲笑了笑。
几个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了苟家滩的西坡上。站在西坡上,杨玉兰放眼望去,几天来心中的忧虑不再有了。她慢慢地走下六十度的长坡,看到坡路南边刚吐新芽的狄苇壕,坡路北边刚出新叶的荷花池,还有坡底下足有十亩地大、清澈见底的低水涝池,以及在涝池水面上游动戏耍的水鸟,她不由脱口而出:“呀!太美了,真是个好地方。”
这时,大概有十点左右,正是关中农村做早饭的时候,杨玉兰站在坡顶上,再看看不远处炊烟缭绕的村庄,不觉又一阵酸楚,难道这就是我的生活地,这就是我的归宿。她想,风景再美,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乡,城乡差别,别样的风俗习惯,真不知道今后将会带给她什么。
谢有发领着杨玉兰母女和他的甘谷女人走进村时,正是社员们吃饭的时候,全队百分之八十的男劳力都端着饭碗蹲在出工铃底下,他们用黄灿灿的玉米粥卷着辣子咸菜,边吃边谝。看到杨玉兰后,一个个眼睛都直了,他们都以为是画中人到了。谢有发走到跟前,指着一个个鼻子喊到:“看你们那球样儿,别把人家姑娘看到地缝去了,这可是有福的媳妇。”“啊——,有福的媳妇?这咬舌真是艳福不浅啊。”在场的人们都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不知是嫉妒、是惋惜、还是庆幸。
对村里人来说,谢有福这辈子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因为许多五官端正、吐字清晰的精壮小伙都无媳妇,在火车站把逃难的甘谷女人引回家做老婆,更不用说谢有福了,快四十的老小伙,除了一米八的个子和象门扇一样宽大的身板外,再没有一样让人看上眼的。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还有一个疙挤着,说话时把三总发成shan,把四叫成xi,给人的感觉就象舌头少了半截,再加上日子过不到人前去,家里非常穷,人人将他下眼观,村里大多数人都称呼他为咬舌。他虽然外貌不行,但脑子不算太笨。当时,杨玉兰的父母看他人实在、善良,想把杨玉兰许给他,只是觉得他说话怪怪的,就问他为什么那样说话时,他撒了谎,说老家的人都是那样说话的,从而打消了杨玉兰父母仅有的疑虑。他们也未告诉谢有福是怎么回事,只是详细的问了一下他的家庭地址。本想等春节过后再告诉谢有福来由,谁知年过完了,再也不见谢有福回厂,因此,他们才想出了这个亲自送亲的办法。
再说,当谢有发领着杨玉兰母女从村西头走到村中间的老城门口时,他们的后边已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们,婆娘、女子、大小伙、小姑娘,一流一串的,前呼后拥直奔谢有福家的家。谢有发的弟弟小犊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壮小伙,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乐善好施,总爱帮人干点什么。他看到哥哥带着杨玉兰母女,生怕谢有福家无人知道,家里弄得脏兮兮的,对客人造成不敬,于是就抢先跑到了谢有福家。等大家赶到谢有福家时,谢有福和他的母亲、嫂子们早就站在门前等着。看见杨玉兰母女,谢有福高兴得合不拢嘴,右手搔着后脑勺,歪着头,不由自主地嘿嘿傻笑,走上前忙接住杨玉兰母女的行李,说:“嘶----嘶----你们怎么来了?”他的母亲和大嫂喜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拉着杨玉兰母女的手进了门,而看热闹的人们也顺便拥了进来。
杨玉兰看到谢有福的那个傻样,不觉得又一阵心酸,差点就流出了眼泪。有什么办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听母亲的了,至于以后过得怎么样,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快,炕上坐,炕上坐。”谢有福的大嫂将杨玉兰母女往谢有福母亲的热炕上招呼。但杨玉兰母女没有立即上炕,心想以上茅房为由,在谢有福家的前后看一下。
杨玉兰母女在谢有福大嫂的带领下,穿过好奇的人群将谢有福家齐齐的看了一遍。谢有福的家不大,庄基地左右两间宽,前后有二十多丈长,前头和后头是大安间,座北朝南,相隔三丈六,在这前后两院房之间,座有两对面的厢房,一共四个房子,谢有福弟兄四个每人占一个,前头的房作为客厅和放粮食及家具用,后边的房是厨房和谢有福母亲的卧室。整个庭院虽然面积不小,但墙壁全部是土作的,好多地方土皮都脱落了,破破烂烂,而且全家人睡的都是大土炕,炕上的被褥陈旧无色,看起来脏兮兮的。
看到这里,杨玉兰的母亲不觉有点酸楚,她真想不到,传说中不愁吃不愁穿的八百里秦川也是这个样子。但来也来了,她已将杨玉兰的所有户口关系都带来了,只能让孩子在此将就了。杨玉兰倒还没觉得什么,对农村的一切她都感到好奇,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好像把原来的悲伤都忘了,毕竟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杨玉兰母女在谢有福一家人的热情照顾下,吃完了早饭。黄灿灿的玉米稀饭和高粱米面紫卷他们还是第一次吃,用油泼辣子调咸萝卜菜、凉拌粉条、红薯面蒸凉皮招待客人,这在当时已经是美味佳肴了。
平时,谢有福家哪有这么多的好东西,用家醋拌咸菜就不错了。杨玉兰母女到后,谢有福的三个嫂子在村中借东家,凑西家,整整一个晚上,才凑够了那四样。不过,在饭桌上,杨玉兰母女倒觉得很好吃,当谢有福母亲问饭怎么样时,她们还不住地说好,好。
饭后,杨玉兰的母亲趁大家都在,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因自己向厂里只请了十天假,希望婚礼尽早举行,并深情地拉着谢有福母亲的手说:“亲家,孩子还小,什么也不懂,啥也不会干,你就多操点心,多担待,多照看。”“你老姐放心,我会把她当自家的女儿一样对待的。”两亲家说完,她又对谢有福的三个嫂子说:“玉兰有什么不到的地方,你们几个多包涵。”“好姨呢,你就放宽心,今天她到了我们家,就是我们的亲妹子。” 谢有福的三个嫂子拉着杨玉兰母亲的手,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
杨玉兰到后的第六天,正好是农历二月初九,谢家的人认为是个好日子,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了那天。
结婚是人一生的大事情,虽然杨玉兰娘家距离这里远,无法用农村的风俗将杨玉兰从娘家娶回来,但一家人也想了一个办法,能让杨玉兰象其他新娘一样,坐着新娘车从城门进村,在鞭炮声中进家门。
在苟家滩的北坡上,有个两亩地大的院子,村里人都叫它北窑。北窑里面有五个窑洞,其中三个用砖砌成,服侍者灵山老母、原村中大庙里的诸位大佛和城隍老爷神位,最中间的一个住着一位道人。另外两个是地道的土窑洞,分别住着两个村中的五保户。道人吕师不是本地人,从解放前就来到了这里,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姓吕,大家都叫吕师,孩子们都叫他吕师爷,这个院子和院子周围的土地都是他出钱置办的,且全部栽种上柿子树,水桶粗的树身上长着直径二十多米的树冠,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只是农业社后交到生产队罢了,而他自己也由生产队供养。两个五保户中,一个是纨绔之弟,本来在解放前有万贯家财,且有妻子,都让他吃、喝、嫖、赌、抽大烟给整光了,最后连庄基、老婆统统都卖掉了,成了贫雇农,被生产队白白地养着。因为他在村中辈分最高,大家都叫他大(duo)爷或大老汉。另一个有儿也有女,儿子上了别人家的门,女子也出嫁了,一场大火,使仅有的两间厢房也完了,眼睛也瞎了,成为贫农队伍里的一分子,因为在弟兄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他三爷或三老汉。
第二天就要举行婚礼了,谢家的人叫吕师与三老汉睡,将杨玉兰安排在吕师的炕上,由谢有福的大嫂陪着,并叫村中一名有经验且儿女双全的全命妇人为杨玉兰刻头,那妇人先打烂一个青瓷碗,拣出几个比较锋利的碎瓷片放在手边,后用双手捧着一根白线在杨玉兰的脸上来回滚动,滚动一个来回后再猛地往上一拔,将脸上的汗毛几乎全部拔净。接着就用那些碎瓷片给杨玉兰修眉,顺便将其脖子上的汗毛也全部刮光。一会功夫,就使杨玉兰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更漂亮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喜的日子。大概在凌晨三点多钟,天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有福的大嫂就将杨玉兰叫了起来。“妹子,快,再过一个时辰,迎亲的车就要到了。”“干吗那么早?”“这是规矩,人老几辈都是这样的。”两个人洗漱完后,谢有福的大嫂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衣红裤、红头巾,开始为杨玉兰打扮。
     同时,在谢有福家的院子里,两盏气灯照得院里如白昼一般,大风箱发出咕哒----咕哒的叫声,吹得锅底的火苗轰轰作响,下面锅、出汤锅、炖肉锅,三口大锅直冒热气,所有的执客都开始吃头顿饭,下面锅边、盛面盆边分别站着四名妇女,下面的下面,挑面的挑面,因谢有发也是谢有福门中的自家人,他的甘谷女人也站在了帮忙的行列,但其不说话,一直低着头挑面。客厅里支着八个八仙桌,四周摆放着长条凳,谢有发用胳肢窝夹着牛皮鞭,快速地吸了两碗浇汤面后,就去收拾拉新娘的大马车。说是两碗面,倒不如说是两筷头面呢。给一筷头面浇上一大碗放有葱花和肉的哨子汤待大客,吃完面又把汤再倒回锅里,烧煎调味后再浇面,这可是关中农村祖祖辈辈的生活习惯。     
谢有福穿着一身新缝制的黑粗布棉衣,脚上穿着一双新布鞋,拿着一盒雁塔烟,高兴地在屋子前后来回走动,见人就发烟,而两亲家正坐在厨房的热炕上拉家常,整个家里充满着喜庆和美满。谢有发的甘谷女人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也是女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差距。她想归想,也无办法,在当时,凡是在火车站或者其他地方引的女人,都不举行任何仪式,就直接同房,生产大队认为只要是这村上的媳妇,过一年半载,都给上户口分地,根本不管她是哪里人呢。
    生产队的队长也很高兴,让谢有发这个车把式把队里刚打的新马车套了出来,让那匹最健壮的枣红马驾辕,两匹最精神的紫黑色骡子拉梢,用乳黄色新席搭成的车棚上,盖着新铮铮的花缎被,起身炮咚的一响,谢有发就驾着马车向城门奔去。在车上,由于情况特殊,本来该杨玉兰家男孩子压车的事,现由谢有发的小弟谢小犊和谢有福的大侄子谢跃进来顶替。他们两个一个十六岁,一个三岁,叔侄俩别提有多高兴。
    不到半个小时,拉杨玉兰的车就到了,谢有发在距离大门口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车,卸走牲口,放下车辕,两个压车的一跳下车,便炮就响了起来。在鞭炮声中,谢有福对着车门鞠了三个躬后,杨玉兰由谢有福的大嫂搀下了车,一步一步地向谢有福的家里走去。
 
 
那天待完客后,杨玉兰的母亲就赶回家了。谢有福的母亲、哥嫂把杨玉兰的母亲送上西坡后,就返回了。杨玉兰和谢有福一直将母亲送到罗古村火车站。罗古村火车站是个小站,因为有飞机场在而特别设建的,车站上只有一个大约一百平方米的候车室,候车室的后边有一栋红色的机瓦安间房,在东西铁道的两旁是仅有2000平方米的站台而已。到火车站后,旅客进站台的铃声已经响起,说明火车已经从上一站发车了,人们都从候车室走出来,向北边的站台走去。谢有福赶紧跑去候车室买票,杨玉兰和她的母亲提着行李就站在站台上。
从走出谢有福家的门到现在,杨玉兰一直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眼泪不停地在眼睛里打转转。看谢有福去买票,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爬在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弄得母亲也跟着她伤心落泪。
几天来,她已接触了不少人,越来越觉得谢有福说话有问题,这里的人说话虽然不像普通话那样标准,但作为北方的方言,她这个在大城市从小说普通话的人还是能听懂的。她已对他的诚实产生了怀疑,而且有一种无法排除的厌恶感,再想想她在兰州的男朋友,她边哭边对母亲说:“妈,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不要----不要----”“玉兰啦,你怎能说这样的话,你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不能说走就走啊,好好跟有福过日子,只要你俩勤快,会有好生活的。你看看这些穿着破衣烂衫逃难的人们,你已经很不错了。”杨玉兰正在恳求母亲,谢有福从候车室跑过来了,手里肘着一张车票,便跑边嚷着:“总算买上车票了,总算买上车票了。”
看到谢有福来了,杨玉兰母女二人赶忙用随身带的手绢擦了擦眼泪说:“买到就好。”正说着,摇红绿旗的铁路工作人员就过来了,用手里的旗子示意大家提起行李,都站在警戒线以外。
不一会儿,一辆西安-兰州的火车就过来了。火车停稳后,列车员就打开车门下来站在门的左侧,谢有福提着行李,并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和长长的手臂攉开那些未买票而故意拥挤的人们,拽着杨玉兰和她的母亲上了火车,找到座位后火车启动的铃声就响了,杨玉兰很不情愿地松开母亲的手,眼泪汪汪地下了火车,并跟着火车跑了很远很远,直到站台的尽头。
送完母亲赶到家后,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们刚进门,耍房的人就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两个壮小伙就站在了他俩的面前。谢有福忙伸开双臂将杨玉兰护在身后,面带笑容祈求到:“好兄弟,要耍就耍我吧,她不懂咱这里的规矩。”“走走走,谁耍你干啥,耍你有什么意思。”说着,拽住杨玉兰的胳膊就往新房里拉。谢有福的大嫂黑女和二嫂尼娃忙过来护驾,硬掰开那两人的手,将杨玉兰拉到了谢有福母亲的炕上。那也没用,两个壮小伙一个跨步跳上炕,拽住杨玉兰的胳膊,将杨玉兰架了下来。
在苟家滩这地方,耍房也要看对象,一般是平辈之间才去耍房,且大多是兄弟耍嫂子,只因谢有福在村中的辈分较低,虽然快四十的人了,村中年龄不同的小字辈都将他叫哥,于是来闹洞房的人也就特别多,前后屋子、新房的炕上炕下都站满了人。那两个男的将杨玉兰架到新房里,往炕上一撂,摔得杨玉兰“妈呀”地尖叫了一声,惊得炕上的人掉下来好几个。杨玉兰那里见过这种场面,她吓得浑身哆嗦,站在炕的中间,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把头缩在交叉口,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谢有发的弟弟谢小犊和谢有福的侄子谢跃进手拿着笤帚冲了进来,张开双臂站在炕的前头,一幅保驾护航的架势。那两个男人走过来,嘴里喊着:“保皇狗,快滚出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叔侄俩掀出了门外,咣的一声将门关上了那两个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卷有炮仗的手卷    烟,把火柴递到杨玉兰手里,嘴里喊道:“快点烟,快——”站在周围的人也凑热闹到“快点烟,快点烟,新媳妇。”还有两三个小孩将杨玉兰一掀一掀的,使她根本无法擦火柴。这时,房子的炕门突然冒出了浓浓的黑烟,一时呛得里边的人发出阵阵的咳嗽声,大家打开门,一窝蜂地往外跑,不知谁打翻了放在炕头背墙上的煤油灯,房里黑压压一片,你踏我,我踏你,叽吱哇吶地喊声不迭。原来是谢小犊和谢跃进叔侄俩搞得鬼,他们俩为了保护杨玉兰,半晌想不起什么好办法,就抱了一捆玉米秆,从窗外的炕眼里塞进去,点着后轮流用扇子往里扇,结果还挺奏效的,那些耍房的人全捂住嘴跑出去了。
房间里,杨玉兰被呛得咳嗽了半晌,双手摸黑将打翻的煤油灯拾起,用火柴重新点着,目光呆滞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炕席上一个挨一个的臭脚印和炕底下乱七八糟的烂纸片、烟把把,愣愣地坐在炕边发呆,两股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
这时,谢小犊和谢跃进跑了进来。谢跃进手里拿着芭蕉扇站在一旁,谢小犊两手叉腰,摇晃着头,嘻嘻地笑着说:“新嫂子,怎么样,看我的办法嘹不嘹?”“嘹?”只几天工夫,杨玉兰对这里的方言已有了初步的了解,用眼憋了那叔侄俩一眼说:“太粗鲁了,差点都踏死人了。”杨玉兰看到这个与自己同岁的门中弟弟这样保护自己,心里倒有几分感激,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有这样一个人来维护自己,可真是件好事。但她没有把心里的感激之情立即表示出来,只是稍微转过头吩咐谢小犊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大家不过是闹着玩呢,干嘛那么过分。”“什么?过分?你不知道,过年期间,那两个大瞎(ha)把村中的新媳妇都耍成什么样子了,那个较高的叫谢解放,个子较低的叫谢红军,都无文化,没媳妇,家穷的连鬼一样,看到谁家娶了媳妇,他们就跑去在人家新媳妇身上乱摸,脖子、脸上乱舔,简直就是个流氓。”“好好,是我错怪你们了。”杨玉兰忽然觉得一阵暖流穿胸而过,悲伤的心情有了一点慰藉,微笑着说:“谢谢你俩。”“嘿嘿,没什么,新嫂子,咱都是自家人。”说着就往外走。
那叔侄俩走后,黑女和尼娃妯娌俩给杨玉兰拿来了扫炕用的笤帚和便盆,并端来了一盆清水,用抹布帮杨玉兰将炕席擦净,从柜里取出新被褥铺好,关切地对杨玉兰说:“你不要害怕,农村就是这臭风气,今晚把你吓着了吧,你也别难过,等我那兄弟回来后好好休息。”“不回来才好呢。”杨玉兰在心里想着,把那妯娌俩送出门后就关上了门,一个人坐在被窝里发呆。
大概有两个小时左右,谢有福回来了。他把门敲得咚咚响,震得杨玉兰耳朵发出嗡嗡的声响,半晌都不想给他开门,心想,这人咋这样讨厌。正准备开门,大嫂、二嫂和三嫂都来了,在门外大声叫:“玉兰呀,怎么啦,为何不开门?”“没事,就来了。”杨玉兰心理再怎么不高兴,还是面带笑容开了门,不好意思的对三位嫂嫂说:“打搅了,对不起。”“都是一家人,有啥打搅不打搅的,要是没事,就快关门睡觉,明早还要早早起来,到几个家屋家问安呢。”
几个嫂子走后,杨玉兰和谢有福两个人都气呼呼地进了门。谢有福虽然碍于面子不说话,但嘴里却发出哼---哼---的声音,农村男人的大男人习气开始暴露出来,爬上炕,用双脚互登把鞋脱掉了,径直就坐到被窝里,开始脱衣服。杨玉兰用眼斜瞪了谢有福一眼,回想他刚才敲门时的粗暴样,本来就有的厌恶感一下拥上心头,临行前与男朋友约会那个晚上的情景凸现在她的眼前,不由得暗然神伤,她抱怨父母,抱怨老天爷,怎么把她送给这样的人家,这个粗鲁的大男人怎么能和自己相伴一生呀?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从老家带来的小说《家》,脱掉谢有福家送给她的红布鞋,坐在煤油灯下看书。谢有福一看,急了。一个快四十岁的大男人,独身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娶上了媳妇,怎么还能憋着。他本想发火,又怕隔壁的三哥三嫂听见笑话,因为两个房子的隔墙上边是通的,一点都不隔音。自从三哥结婚后,他一直与他们隔墙而住,每晚人家在那边热乎,他听得一清二楚,心头那个骚动、那个猫抓似的难受劲就别提了。于是,他强忍怒火,低低地对杨玉兰说:“嗨,快睡觉。”说着就伸出他那已经发烫的大手臂,一下子就把杨玉兰拉进了被窝,不顾杨玉兰的反对,把杨玉兰的衣服全给扒光了,把杨玉兰手中的书夺下摔在了墙角,吹灭煤油灯,开始发泄他那猛兽般的欲火了。杨玉兰用门牙使劲地咬着下嘴唇,两只手紧紧地抠住铺在身子底下的褥子,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心想,你这样不顾我的意愿来抢占我的身体,那就给你吧,谁让我家欠你呢,你这样强行占了我的身子,但你小子这辈子永远都甭想占有我的心。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大嫂黑女就开始敲门了,嘴里轻轻地叫道:“好妹子,快起来,该到几个家屋家里去问安了。咱们门子大,户数多,得去早一点,你麻利点。”
在苟家滩这地方,新娶的新媳妇第二天早上必须到本家中的长辈家里去问安,而且必须连问三个早上。由于当时农村的生产队往往在天不明就开始上工,特别是冬春季,社员们早早的起来,要在小麦拔节前将农家肥上到麦田里。新娘子问安一般得赶到长辈们起床之前,到时从形式上就说给长辈烧烧炕,点点烟,可大多数长辈都不要她去做,只是问候一下,认认门就是了,最后各家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再给新娘子一角到一元的见面费。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论起来也没多大意思,但家家如此,每逢有新媳妇进门,该走的路还必须走到,要不家屋就不成家屋了。
杨玉兰被折腾了一晚上,刚睡了一会儿觉,大嫂就来敲门了,她在门内似醒非醒地问道:“大嫂,我实在起不来,能不能不去?”“妹子,起不来是正常的,每个做人家媳妇的都要经历这一关的,没事,你起来,脚站不稳,我拉着你走。”大嫂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杨玉兰没办法,用火柴点着了煤油灯,硬撑着坐起来,穿了衣服从炕上下来了,而谢有福睡得象个死猪一样,而且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呼噜声。杨玉兰双脚站在脚地,两腿就象筛糠一样四下乱搅,怎么也并不拢,怎么也站不直,但她硬撑着简单地梳洗了后,还是跟着大嫂一家一家地走门子去了。
谢有福家的门子确实大,其祖辈就有亲弟兄五个,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同胞兄弟六个,伯叔兄弟十五个,谢有福的父亲最大,只是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剩下的这十四个叔父辈和三个健在的祖父辈,而谢有发是谢有福三爷的第二个儿子的儿子,在自己家中排行老二,其父在伯叔弟兄中排行第八,而他自己排行第六,因其心眼较多,做事点子稠,又会日鬼倒棒槌,所以人们给他起外号瞎瞎(ha)六,而谢有福比他小一点,排行老七。
杨玉兰跟着大嫂黑女东一家西一家的走了一大圈后,妯娌俩精疲力尽地来到谢有发家门口,黑女上前打门,杨玉兰一屁股坐在谢有发家门的石门礅上,两只胳膊往膝盖上一放,头就枕在上面闭眼养起神来。
“瞎瞎六,开门——”黑女边敲边喊。不大功夫谢有发的甘谷媳妇打开了门,跟黑女打过招呼后,她用嫉妒的眼神打量一下坐着的杨玉兰,皮笑肉不笑的用她甘谷的话说:“哎哟,这新娘子怎么了?”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没什么?最近跑得路太多了,脚有点不舒服?”“到底是城里人,金贵么,不经事。”正说着,谢小犊也跑到了大门口,他看到杨玉兰有气无力的样子,关切地说:“新嫂子怎么了?快起来,那石门墩太冰了。”嘴里念叨着,就拽住杨玉兰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甘谷旦看了,心里十分不快,真没想到,自己到这家也几天了,那小叔子拿正眼都没瞧过自己,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过,怎么见到了别人家的人却嫂子长嫂子短的,还那么亲热。她从小个性就强,好斗,就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但她初来乍到,一再地掩饰自己,没有表露出来。因他从甘谷带来的那男孩叫喜娃,大家都叫她喜子娘,她也渐渐从心里默认了这个称呼。杨玉兰睁开她那疲惫的眼,看了看谢小犊,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心想,早点认识他有多好。
谢有发的家不是很大,结构和谢有福家差不多,屋子是座南面北,弟兄五个都分了家,三间宽的庄基地上,前头的安间房三椽子和中间厢房的一半都被分出去的几个兄弟拆走了。大嫂黑女在前边走着,谢小犊后边跟着,将杨玉兰先领到后边谢有发他爷睡觉的地方,还未进门就大声喊:“三爷,炕热着么?叫老七家的给你把炕再苂(yin一下。”“不用了,心到就行了。”“抽烟不? 叫新媳妇给你点锅烟。”“不用了,我也咳嗽,最近不抽了。” 说着老汉就开始咳嗽了起来。老汉今年九十多岁了,身体还挺硬朗,还能为生产队看个园子什么的,一天还能给谢有发挣七分工。杨玉兰一路走来,很少说话,到每家只鞠个躬,尽由黑女嫂子在前头打圆场。
大嫂黑女因为是家中的老大,家门中的婚丧嫁娶需要他家出面的,都由她去做,弟兄几个结婚,都是她一手张罗,引新媳妇问安、拜门子的事当然非她莫属了,因此,问安这件事,都该去谁家,要做什么,怎样说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轻车熟路。当他们几个人赶到谢有发父亲的房间时,那老两口、谢有发都起来了,站在客厅里等着杨玉兰他们,还未等黑女开口,谢有发的母亲就说:“行了,心到就行了,啥都好者呢,不用麻烦她新嫂了,冷哇哇的,看谁家还没走,快去,完了赶快休息。”“八娘、八爸,那你们忙,我俩就走了。”杨玉兰上前给两位长者鞠了个躬,回头深情地看了谢小犊一眼,跟着大嫂走出了谢有发的家门。
初春的关中农村也无多少农活,精壮劳力拉粪,老人妇女在麦田和蒜地里除草。但刚进门的新媳妇,按习俗是三天内不下地和上锅做饭的。杨玉兰除了早上问安,一连三天都无事可干。谢小犊正在镇中学上学,每天放学后也无所事事,就带着杨玉兰到处乱逛,西壕里的涝池、莲藕池,北坡口的狄子、苇子壕,东坡上的张耳墓,以及设在大庙里的村小学都留有他们俩的足迹,而杨玉兰出嫁时呆的北窑,就成了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每当在这些地方逛时,杨玉兰快乐得象个小飞鸽,城里姑娘的那种活泼、开朗、大方的性格完全表现出来,她跟着谢小犊边走边跳,边走边蹦。她们两人一个述说着城里的生活情况,一个描绘着农村的风俗习惯及为人处事,唧唧呱呱,好像话永远都说不完似的。有时还带着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起转悠,在村中的辗盘子上玩乒乓球。几天下来,使杨玉兰逐渐解除心中的苦闷,感到在这里生活还有那么一点乐趣。她每天下午坐在她家的门礅上,眼睛一直望着村子的东口,盼望谢小犊赶快回来,带着她到各处去转。这可犯了农村人的大忌,人们开始在背后议论了。有的说,这城里的女子就是娼,脸皮厚,整天不知道干活,就知道和一帮浑小子搅和在一起。但大多数人都是在背后说,无人说到谢有福家人的当面,一家人三晌都在生产队干活,都未把杨玉兰放在心上,反正她年龄小,在生产队算不上个全劳工,在地里连草都不认识,家里那么多劳动力,也不指望她,任由她玩去吧。谢有福心里虽有点不痛快,但因谢小犊是自家的兄弟,碍于情面强压怒气,也就没说什么,只是一次次地告诉杨玉兰不要再出去乱跑了,他至少还没有忘记杨玉兰母亲的叮嘱,对自己这个远离父母的小媳妇,一时间在面子上还过得去,可杨玉兰并不在乎他的话,该怎样还怎样,因为谢小犊好像已经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她已经离不开这个小叔子了。
不觉已到了秋天,苇子壕的苇子已长到一丈多高,孩子们经常到苇子壕去摘苇瓜瓜吃,这种缠绕在苇子秆上野草上开的小白花,结的二至三寸长的细荚荚,吃起来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杨玉兰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她不明白那种东西也能吃。很希望谢小犊也领着她去摘苇瓜瓜。那天下午,谢小犊刚放学回家,她就央求他和自己一起去摘苇瓜瓜。为了避免杨玉兰被苇子秆绊倒,谢小犊一手拉着杨玉兰的手,一手攉开周围的苇子秆,两人小心翼翼地往进走。突然一只老鼠蹿过来,吓得杨玉兰一把抱住了谢小犊。谢小犊什么话也没说,任由杨玉兰抱着。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从心里喜欢这个新嫂子,可他没有办法,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做出任何对不住自己老哥的事。这时,他看着怀里的杨玉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心在不停地蹦蹦乱跳,下意识的把杨玉兰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但很快就把她推开了,笑着说:“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在农村,会经常和老鼠打交道的。”杨玉兰一阵脸红,没有说话,只顾用手接谢小犊摘的苇瓜瓜。
就在他俩刚进苇子壕的时候,就被从北坡上揪苜蓿菜回来的喜子娘看见了,她感到这回可有了出气的机会了,看看不把这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整死了。她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不远处的土壕里和生产队的园子里还有不少人,就边走边喊:“哎——,大伙快来哟,有西瓜景看了,有人在苇子壕里踏蛋呢。”经他这么一喊,那些本来就爱看热闹的人们放下手里的活都跑到苇子壕来了。再加上在坡上干活的人刚散工回来,人是越聚越多。喜子娘更来劲了,抢先跑到苇子壕,拿出她做嫂子的派头,对着杨玉兰进去的方向吼道:“哎——,你两个在里边该受活够了吧,还不快出来,真是没皮没脸,把先人的德都丧净了。”谢小犊听到外边的喊叫声和大伙的嘈嘈声,知道这下闯祸了,赶快拉着杨玉兰就往外走,对着一个个深长脖子的人们吼到:“看什么看?”又对着喜子娘骂到:“臭婆娘,就你多事。”杨玉兰出来后,看到人们用怪异的眼神看她,感到一股寒气直冲心头,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又没做什么丢脸的事,简直是莫名其妙。尽管他们二人没什么,但对村里一直看不贯他俩的人们来说,他们俩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净了。有好事者跑回村里叫来了谢有福和他的母亲,那母子二人气呼呼的赶到这里,一向和气的谢母扭动着她那对三寸金莲,手里攥着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咬牙切齿地对谢有福说:“快把那丧德货给我拉回去。”谢有福一把抓住杨玉兰的长辫子,往她手腕上一缠,拽着杨玉兰就往回走。
看热闹的人们跟着谢有福走着,嘴里还不时放出一些对杨玉兰极为不利的话来,有的说:这样的女人就该好好收拾。有的说:象这样的娼女人,就该狠狠地打,打到媳妇揉到的面,把她拉回家槌上一顿,不信她还敢胡乱跑。
再说谢有福将杨玉兰拽回家,啪的将杨玉兰往客厅地上一摔,从墙上取下赶牲口用的牛皮鞭子,举起来就往杨玉兰身上抽,几天来蹩在肚子里边的怒火全部爆发出来了。杨玉兰被打得娘呀爸呀地哭喊,门口围观的人们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谢有福的几个哥哥和嫂嫂中,除老大黑女上前劝解外,其他的人也有点气愤地站在一旁。气昏头的谢母扯着嗓子对杨玉兰吼道:“今后还往外跑不跑。”谢有福也气呼呼地说:“是----是----你今后还敢不敢跟着野汉子跑了。”杨玉兰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挨打,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哭着说:“再不敢了。”“看妹子都说不敢了,就不要打了。”黑女趁谢有福停手的瞬间,将其手里的皮鞭强行叼下,搀起杨玉兰就往房子走。
杨玉兰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想回家,又没钱,想写信,又怕父母担心跑过来,她不知如何是好,想到白天谢有福把自己的辫子缠在手上打自己,叫自己无法反抗,只好用自己的长辫子出气,她在嘴里骂道:“该死的臭辫子,你也成为别人欺负我的工具了。”举起剪刀就将自己心爱的辫子剪掉了。
谢有福的母亲平时不太爱说话,轻易不参与村中的是非,只知道干活,织布、纺线、做衣服,纳鞋底,从未歇息过,别的女人在春节期间都记“不打”,即鸡上架后就不扎针,初三、十三、二十三不干针线活,她照干不误,除了到生产队上工,就是在家做家务,很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拉闲话,谁也摸不着她有多厉害。虽然这时农村还保留着传统的生活习惯,在二老未离世时弟兄几个都不分家,但大多数家庭都过不到一起,早早地分开各自独过,可她家一直过得很好,是方圆几里有名的和睦家庭。晚上,她将四个儿子、媳妇都叫到她的住处,召集全家人开了个家庭会议。她把那对岁岁脚往炕边一盘,左手板着小腿,右手的其他指头蜷着只留一个食指,在空中伴随着身子前后的晃动着说:“从明天起,黑女、尼娃、绸子、玉兰四个人,每天两人轮流做饭,怎样安排由你大嫂黑女说了算。玉兰从明起开始上工,有不会的跟着你几个嫂子学。”
第二天早上,她天不亮就把杨玉兰叫了起来,轻轻数落了几句后,把平时那妯娌三个分担的扫地、打水等杂活都叫杨玉兰一个人干,她认为不能再怂恿这个啥都不懂的孩子了,否则会出大事的。她在家先驯服了杨玉兰后,将自己收拾整齐,柱着拐棍急呼呼地出了门,直奔谢有发家。“老八家的,开门。”喜子娘将门打开,看见谢有福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赶快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谢有发和他的母亲也来到了前庭,一听到谢有福母亲那死声野气的叫声,谢有发母亲心里就有了几分盘算,知道是为谢小犊和杨玉兰的事来的。不过,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任由人欺负,三句话有一句不顺她的耳,她就立马翻脸。她生有三个儿子,谢有发是老大,谢小犊是老三,老二谢有亮在兰州军区某部队当兵,而且提了干,她平时仗着自己是军属,受村上的优待而没少逞强。村中的地主分子张凤鱼与他是邻居,她经常没事找事,欺负人家。她见谢有福母亲那个凶样,不由气上心头,但毕竟自己家理亏,还是比较客气地问道:“哎哟,大嫂子,这大清早上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管他什么风,把你家老八和你那小兔崽子小犊叫起来。”谢小犊的母亲马上变了脸说:“真是昨晚没做好梦,大清早就被骚风吹昏了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和你这八眉猪没啥好说的。”说着老妯娌俩就对骂了起来,并且谢小犊的母亲还翻起了老账,恶狠狠地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婆婆骚,媳妇更骚,刚进门就学会勾引男人。”“就是的,说的没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婆婆嘴长是个娼妇,媳妇嘴更长、更娼。”骂着,两个人就打在了一起。
原来,谢有福的父亲在谢有福一岁时就因病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一大堆,日子过得实在是艰难,谢小犊的父亲就经常帮助嫂子买东西、干活,在加上他这个大嫂做事有主意,人勤快,能吃苦,使他不由得对嫂子产生了一份敬意和微妙的情感,经常到嫂子的家中坐坐,家中有什么大的事情也去和嫂子商量,使得谢小犊的母亲非常气恼,经常指桑骂槐,但谢有福的母亲心里知道是骂自己,却从来没有接过茬。今天,只因喜子娘的多事,使谢小犊和杨玉兰在全村人跟前丢了大面子,让她实在是无法忍了,不得不找上谢有发的门来伦理。她也知道谢有发母亲的为人,自己到人家家里肯定占不上什么便宜,但她恶气难消,觉得如果现在不闹一场,恐怕将来又有更可笑的事发生,自己有一百个理由应到他们家去一去。
大清早听到打闹声,各家各户准备上工的人都跑了过来,把谢有发家的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生产队队长谢成德、妇女队长胡慧珍、谢有福弟兄、杨玉兰妯娌几个都赶了过来。谢有福母亲与谢有发母亲相互撕扯着头发,谢有发和喜子娘在一边拉偏锤,只抱住谢有福的母亲,不拦他的母亲,使谢有福的母亲没少挨拳头。吃了大亏的谢有福母亲,用手指抠开谢有发夫妇的手,对着喜子娘破口大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嫁汉框框,从甘谷跑到这里害人,我叫你拉偏锤。”嘴里骂着,手就朝喜子娘的脸上抓了一把,喜子娘正想还手,谢有福、杨玉兰他们急忙跑过来护驾,眼看着一场家族战就要开始了。谢成德大吼一声:“你们都想干啥?胡慧珍,赶快把那两个老太婆拉走,我看你们哪家的男人敢上手,晚上记功分时一人扣十分。”妇女队长胡慧珍走到披头散发的两个人面前说道:“你看你们两个人,都六十多快七十的人了,怎么就不怕人笑话,竟然打起来了,还两妯娌了,真是可惜了馍了。赶快回去,大家还要上工呢,谁有时间看你们在这唱洋戏。”
队长谢成德和妇女队长胡慧珍平时话不多,但为人清正,工作负责,而且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遇到集体发生的事是说一不二,他们把生产队也领导的井井有条,社员们劳动一天下来虽然很累,但劳有所获,一个男劳力一天可以挣到一元钱,大家对他们的话还是很听的。听到队长的喊声和妇女队长的劝说,两边的男人都没有动手,各自把自己的母亲搀回了家。
谢有福的母亲刚一到家,就爬在自己的炕上大声哭了起来。黑女、尼娃、绸子三个人谁都劝不下。杨玉兰流着眼泪怯生生地走到炕前,刚想张嘴,二嫂妮娃就一把将她掀开了,搭麽着眼,恶狠狠地说:“走走,不要脸的骚×,如果不是你,咱妈能叫人打,什么城里人,有知识,我看除了会卖×外,简直就是粪桶一个。 ”说着谢有福和他的三个哥哥谢有年、谢有才、谢有良走了进来,他们因为母亲的事都没有上工,坐在家里生闷气,听到母亲哭声不断,都跑进来看。只见谢有福朝着杨玉兰的腿弯处就是一脚,嘴里吼道:“是----是----还不给我妈跪下!”一下子把杨玉兰踢倒在他母亲的炕脚地。杨玉兰啊呀了一声,忍着疼痛,面朝谢有福母亲的炕前,双膝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妈,都是我不懂事,给你闯的祸,让你老人家受委屈了,以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你就起来吧,喝口水吧!”她战战兢兢地端着大嫂倒来的一青瓷碗开水,在三嫂的搀扶下站到了谢有福母亲的身旁。“是----是----谁叫你站起来?”谢有福的脚又上来了。大嫂和三嫂发话了:“想干什么,刚才咱妈受欺负时咋不见你的本事?”老大和老二两弟兄也瞅了谢有福一眼,用手攉开其到:“去,去,哪里娃多到哪里耍去。”只有二嫂妮娃在一旁幸灾乐祸,平日里她是一个心眼比较小、尖酸刻薄的女人,自从杨玉兰来后,婆婆对杨玉兰的照顾使她很不憋气,早有一肚子怨气没处发了,今天总算有了机会,又说道:“爷爷家,人有个好脸蛋比啥都强,到哪里都有人护。”听了妮娃的话,谢有福的母亲忽地坐了起来,嘴里骂道:“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滚远,老天爷呀,你看我都遇到些啥东西,都是窝门狗,就知道窝里斗。”又指着谢有福说:“你个孬子货,就会打媳妇,气死老娘了。”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其余的几个人都灰灰地走了,大嫂黑女和杨玉兰无论婆婆说话再难听,都未走,直到老人止住了哭声。
第二天晚上,谢有福的母亲又召集全家人开了个家庭会议,在自己的面前放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纺线车,十斤棉花,二尺黑灯芯绒,还有谢有福平时穿的单、棉衣服。按这里的风习,这是她要把谢有福和杨玉兰彻底另开了。一般情况下,新娶的媳妇要到一年后才另开,也就是说,男人有了媳妇刚满一年,母亲就不再管他的穿戴了,根据家庭经济情况买几样东西给媳妇,首先让小两口在穿戴上独立。谢有福的母亲虽然心里还不想将自己儿子的穿戴交给什么都不会的杨玉兰,但她没办法,她不能叫杨玉兰这样啥都不会、啥都不干地疯下去,她要给杨玉兰先施加压力,以后在慢慢地教其做家务,带其学习各种农活,让她每天有事可做,再也无时间往外跑了。她当着全家人的面对杨玉兰说:“玉兰啦,从今天开始,我儿的所有穿戴就由你管了,这十斤棉花已经弹好,你用它纺线织布;这二尺黑灯芯绒,你用它给你两人做鞋,有不会的地方,可以问你几个嫂子和我。”杨玉兰低着头,一个劲地说:“是,是。”她又对大家说:“从今后,咱家与老八家就算出五符了,谁也不许再和他们家来往,玉兰你给我听着,再看见你和小犊来往,你就回你兰州去吧,我侍候不了你这个城里来的媳妇,我儿就是打光棍,也不能要你了。”“妈,你放心,今后我保证不再与谢小犊来往了,一心一意地好好过日子。”
几天时间,杨玉兰成熟多了,身上的孩童气一下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当着全家人很诚恳地做了保证,端着自己的纺车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个月后,杨玉兰学会了搓捻子、纺线,在大嫂、三嫂的教授下,学会了做鞋,两个月后,一天就能够织一丈土布了,如果不看模样,谁也想不到她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