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的生活状态和基本思想研究——大唐最有作为的隐居者》
· 丁 文 ·
内容提要：作家丁文介入茶学以茶史、茶道、陆羽为研究的基本方向，在陆羽研究方面写有多篇论文，并出有专著《陆羽大传》和《茶魂》，《大唐茶文化》、《中国茶道》两书中也列有专节。作者认为陆羽一生的基本生活状态就是漂泊、隐居、游处、著书，基本思想概括言之就是“儒为根基、兼容佛道”。本文描述了陆羽长期坚守、四处隐居的隐逸生活状况，陆羽“隐士”的身份在唐代及以后历代的文人士大夫群体中是认同的，他之隐居是为了研究茶学、考察茶产业、著茶书。唐朝安史之乱后茶产业的大发展、饮茶之风的鼎盛、茶文化的空前繁荣，其中有隐者陆羽的大功劳。作者的结论就是：陆羽是个真正的有所作为的隐者。当代社会做隐者应向陆羽学习有所作为，而非遁于山林无所事事。
关键词：陆羽、隐居
（正文）
陆羽是无父母、无妻室、无儿女的“三无人员”，他无家却四海为家，走那住那，隐居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天宝十四载（755），陆羽考察归来，结庐于竟陵城东古驿道附近的东岗村。陆羽搭起几间草房，他将在这里植茶、种桑麻。除了劳作，其余时间便是研究茶学，整理资料写《茶记》。自此，他将开始他的隐居生活，掀开人生长卷的新篇章。为了纪念这一时刻，他为自己取了一个雅号，名“东岗子”。
但突然发生了“安史之乱”。上元元年（760），陆羽结束了自鄂州开始的“乱世漫游”，途经余杭时停下了他不知疲倦的脚步。清嘉庆《余杭县志》记载： “陆鸿渐隐居苕霅，著《茶经》其地。”
《吴兴志》记载：陆羽“初隐居苎山，自称桑苎翁。撰《茶经》3卷，常时闭户著书。”
《陆文学自传》云：“上元初，结庐于苕溪之湄，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谈宴永日。”
《新唐书》卷196《列传·陆羽传》记载：陆羽“上元初，更隐苕溪，阖门著书。”
诸多典籍，众口一词：陆羽隐居时间是上元元年；“初隐”地点是苎山，“更隐”（即“再隐”）之地是苕溪；隐居的生活内容或者目的是“阖门著书”。
大体而言，陆羽在苕溪数年间过着的闲云野鹤般的隐士生活，故有“陆处士”之称。《陆文学自传》云其“常扁舟往山寺，随身惟纱巾、藤鞋、短褐、犊鼻。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陆羽沉溺茶事后，成了务实的大忙人，大部分时间在外考察。
大历五年(770) 皎然赴苏州访友，作了《访陆处士羽》一诗。皎然的《九日陆处士羽饮茶》、《春夜集陆处士居玩月》也当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陆羽在苕溪的隐居生活。《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云：“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这反映陆羽过着优雅的隐士生活，其情景与陶渊明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饮酒（其五）》）以及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过故人庄》）异曲同工。
陆羽自上元元年（760）秋“更隐苕溪”到大历十年（775）移居青塘别业，其间长达15年之久，这是陆羽隐逸生活相对安定的十几年，也是活得最充实、事业大有成的十几年。
大历九年（774）颜真卿完成了《韵海镜源》的编撰工作，他视此为人生得意之笔。为答谢陆羽的鼎力相助，大历十年（775），帮助陆羽在在湖州迎禧门外青塘村建了“青塘别业”。《湖州府志》记载：“青塘别业在青塘门外。”这是陆羽新的隐居之所。皎然作有《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陆处士羽新宅》，对青塘别业的环境作了细致地描绘：花径、柳荫、竹丛、篱笆、藤蔓、溪水、垂钓、会友……，看上去是一个适合隐居的地方。新居落成后的一个春日，“权明府”造访青塘别业，皎然作《喜义兴权明府自君山至集陆处士羽青塘别业》以志其事，诗云：“应难久辞秩，暂寄君阳隐。”（《全唐诗》卷817）皎然还作有《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陆处士羽新宅》，诗云：“柳阴容过客，花径许招僧。不为墙东隐，人家到未曾。”（《全唐诗》卷817）
自隐居青塘别业，陆羽得以安居乐业，在此完成了《君臣契》30卷、《南北人物志》10卷、《警年》10卷的写作，《茶经》经三次重大修改、润色后定稿付梓。
建中四年（783）夏，陆羽小隐上饶，在上饶城北2里处建宅筑亭，凿泉引水，环居植茶，栽竹种花。《广信府志》有相同记载：“府城北茶山寺，唐陆羽营寓其地，即山中茶，并凿石引泉。”贞元元年（785）四月，孟郊至上饶拜会陆羽，写了《题陆鸿渐上饶新开山舍》，诗中描写陆羽上饶山舍的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盛赞陆羽的“高洁情”，诗云：“啸竹引清吹，吟茶成新篇。乃知高洁情，摆落区中缘。”（《全唐诗》卷376）
陆羽一生广游名山大川，一路考察茶事，除前面几处隐居地外，在游历过程中还有不少小隐之处。例如：
上元二年(761)，陆羽要去位于今江苏东南句容县的茅山(道教圣地)，刘长卿便作了《送陆羽之茅山寄李延陵》一诗送别，诗云：“延陵衰草遍，有路问茅山。鸡犬驱将去，烟霞拟不还。新家彭泽县，旧国穆陵关。处处逃名姓，无名亦是闲。”由刘长卿诗中可知：陆羽离开竟陵去鄂州一带考察茶事，曾在穆陵关结庐小住，约在乾元元年（758）在彭泽县结庐小住。据《旧唐书·德宗·本纪下》记载，“贞元二年（786），御史萧瑜代李兼领洪州兼江西督团练观察史”，特邀陆羽，为幕府宾客，并邀陆羽去洪州居西山玉芝观居住 “御史肖瑜领洪州，羽自信州（治所在今江西上饶）移至洪州玉芝观。”。贞元五年（789），李复任广州刺史兼岭南节度使，请陆羽和周愿前去协助（周愿《三感说》）。在李复幕府，陆羽寄居东园，号东园子，人称东园先生。
陆羽在江浙一带活动近半个世纪，在苏州小住多次。文肇祉《吴郡志》载：“陆羽贞元中寓虎丘。”《苏州府志》记载有他在虎丘山凿泉种茶的事迹。据考，陆羽最后一次在虎丘小住是贞元十年（794），完成《水品》一书。后世称他的住所为“陆羽楼”，他凿的井泉称“陆羽井”。
“隐逸文化”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易·蛊》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隐居求高，即是人品高尚的人，所以“隐士”又叫“高士”。
陆羽“隐士”的身份在唐代及以后历代的文人士大夫群体中是认同的，认为他是最纯粹的隐士。
宋人童承叙《题〈陆羽传〉后》对陆羽的隐居生活有所评点，云：“夫羽少厌髡缁，笃嗜坟素，本非忘世者。卒乃寄号桑苎，遁迹苕霅，啸歌独行，继以痛哭，其意必有所在。时乃比之接舆，岂知羽者哉。”“颠之于酒也，昌黎以为有所托而逃，羽亦以是夫。”他认为张颠嗜酒是逃名，陆羽迷于茶也是一种逃名。当然，童承叙并不完全理解陆羽的伟大情怀，他看不到陆羽做隐者的良苦用心。
陆羽的称谓有官衔称或职位称：官授太子文学称陆文学（赵璘《因话录》卷2《商部》下、欧阳修《集古录·跋》），官授太祝称陆太祝（《全唐诗》戴叔伦《抚州被推昭雪答陆太祝三首》、《权载之文集》卷35《萧侍御喜陆太祝自信州移居洪州玉芝观诗·序》）。陆羽没有拒绝这些头衔，但他一心要做的是隐者而不是官，所以自己并不当回事，偶尔自己说说或听人说说，姑且从俗过一把虚假的官瘾，没有去上任，大概也没有去领取朝廷的俸禄。
他的自号和人们对他的地望称、居住称倒颇有隐者色彩，如竟陵子（唐代皮日休《茶中杂咏序》）、竟陵翁（南宋陆游南宋陆游《剑南诗稿校注》卷71《戏书燕几》：“水品《茶经》常在手，前生疑是竟陵翁。”）、东岗子（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陆羽》卷3、《上饶县志·寓贤》）、桑苎翁（《新唐书·隐逸》、《唐国史补·陆羽得姓氏》，南宋高似孙《剡录》卷10宋代卢襄《玉虹亭试茶》：“得水今同桑苎翁。”）、东园子（《无锡县志》）等。还有陆处士（唐代张又新《煎茶水记》、唐代温庭筠《采茶录》、皇甫曾《哭陆处士》）、陆山人（《全唐诗》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耿湋《连句多暇赠陆三山人》、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陆羽》）、陆居士（欧阳修《集古录·跋》）、茶仙（《全唐诗》耿湋、陆羽《连句多暇赠陆三山人》：“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 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陆羽》卷3。）、羽仙（《全宋诗》北宋苏轼《虎跑泉》：“更续《茶经》校奇品，山瓢留待羽仙尝。”）等。
儒家创始人孔子说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陆羽似乎不是，他生活在“邦有道”的大唐，但却不仕而隐。
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文人得意时仕，失意时隐。——陆羽似乎不是，他的事业得到多方面的支持，但却得意而隐。”
隐士超然世俗，所谓“不在三界内，超越五行中”。 ——陆羽似乎不是，他一直有儒家的“入世”之想，虽然不想做官，但身在山林却心在庙堂，一直在谋划大唐的茶业，为小民谋衣食之计。
古往今来，隐士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学问好，才气高，但就是不愿意出山做官，结果反而被征召入朝做官，所谓的“终南捷径”。—— 陆羽似乎不是，他给官不做、不仕而隐；
明人鲁彭作《刻〈茶经〉序》云：“羽生甚异，类令尹子文。人谓子文贤而仕，羽虽贤，卒以不仕。又谓楚之生贤，大类后稷云。”鲁彭将陆羽与子文、后稷相比，认为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子文、后稷贤而仕，陆羽却是贤而不仕。子文是春秋时代楚国，历史上少有的良臣名相。令尹后稷是周王的先祖、农耕业的始祖。将陆羽与子文、后稷相提并论，足见古人对陆羽的评价之高。
隐士者，《孟子·滕文公下》中称“处士”，但这个“处士”，是指从来未做过官的人。先官后隐如陶渊明也叫隐士，却不能叫“处士”。 大唐著名诗僧皎然惯称陆羽为“陆处士”，写有《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全唐诗》卷817）、《喜义兴权明府自君山至集陆处士羽青塘别业》（《全唐诗》卷817）、《奉和颜使君真卿与陆处士羽登妙喜》（《全唐诗》卷817）、《寒食日同陆处士行报德寺宿解公房》（《全唐诗》卷817）、《同李倚御萼李判官集陆处士羽新宅》（《全唐诗》卷817）、《春夜集陆处士居玩月》（《全唐诗》卷817）、《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全唐诗》卷817）等。
诗人皇甫曾称陆羽为山人、逋客，山人一般指隐士或与世无争的高人，逋客指避世之人，即隐士。唐司空图《光启丁未别山》诗云：“此去不缘名利去，若逢逋客莫相嘲。”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诗云：“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全唐诗》卷210”）赋予他隐士的称呼，描述他隐士的生活状态。颜真卿也称陆羽为逋客，其《谢陆处士抒山折青桂花见寄之什》中云“群子游抒山，山寒桂花白。绿苇含素萼，采折自逋客”（《全唐诗》卷152）。
古人常以“逃名”暗指隐者。所谓“逃名”逃避声名而不居也。《后汉书》卷83《逸民列传·法真》记述“处士法真……将蹈老氏之高踪”，虽然“帝虚心欲致，前后四征”，但法真“深自隐绝”，友人郭正称之曰：“法真名可得闻，身难得而见，逃名而名我随，避名而名我追，可谓百世之师者矣！”陆羽是大家认可的逃名者，刘长卿《送陆羽之茅山寄李延陵》说他“处处逃名姓，无名亦是闲”（《全唐诗》卷148）明人冯时可，明隆庆五年（1571）进士，至湖广布政使参政，万历三十七年（1609）前后著《茶录》，内云：“鸿渐伎俩磊块，著是《茶经》，盖以逃名也。”大家其所以一致认同，因为他是真隐、全隐，隐居时间之长，隐居地点之多，在唐代或许没有第二人。
唐朝“安史之乱”前，封建社会蒸蒸日上；之后，每况愈下。从群体上看，唐代之前，知识分子都能为国家着想，“不求生入塞，只当死报君”，“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要得此生长报国，何需先入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安史之乱后唐代许多士子多因绝望或颓废而隐居山林，但陆羽是个例外，他之隐于茶是为了研究茶学，他之隐于茶园是为了考察茶产业，他之驻足某地是为了著茶书。所以唐朝安史之乱后也有一个例外：唐朝茶产业有了突破性的大发展，饮茶之风遍及全国并流于塞外，唐朝茶文化空前繁荣。不难想见，其中有隐者陆羽的大功劳，由“隐”（引）而不发到隐（引）而发，便有了经济奇迹和文化奇迹的创造。
本文的结论就是：陆羽是个真正的有所作为的隐者。
网页《豆瓣读书》载：“《空谷幽兰》是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写的一部关于中国的“寻隐之旅”。他通过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亲身探访隐居在终南山等地的数以千计的中国现代隐士，引出了中国隐逸文化及其传统的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并写岀了他所看到的中国未来发展的希望。”我没有读过此书，不知道比尔·波特说的“希望”是什么？我倒觉得，当代社会做隐者未必不可，但要做陆羽那样的真正的有所作为的隐者，身在山林心忧天下，若非如此，如此多的高智商人才遁迹于山林无所事事，恐非社会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