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文学中的庞统形象解读
(作者 魏平柱)
《三国演义》是文学著作,《三国志》是史学著作,文学和史学是两门不同的学科,它们各有自己的特点和规律。史学叙写的是真实的史料,是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人和事,通过客观的叙写,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给人们以启迪或借鉴。而作为文学作品的历史小说,虽取材于历史的人和事,但它却允许虚构和想象,允许描述那些可能存在的人和可能发生的事。因此,把《三国演义》当作历史著作来评价,以史学的眼光来读它,把作者虚构、想象的情节当作历史来对待,显然是十分错误的。评价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只能根据历史事实来进行分析、排比和综合;评价历史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除依据历史事实外,还当分析作者对之作出了哪些补充和虚构,并指出这些虚构的部分是否合情合理,是否符合历史上的生活真实,是否符合历史人物性格,从而衡量作者的创作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哪些是优点,哪些是缺点,并以此为繁荣文学创作提供经验和借鉴。这样来研究《三国演义》,我想应该是有意义的。本文试图以《三国演义》中庞统形象的塑造为例,谈谈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粗浅看法,探索一下历史人物步人文学领域的过程,以及文学家应采取的态度和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
历史上的庞统是个怎样的人呢?据《三国志》和其他史书记载,庞统是襄阳人,是东汉名土庞德公的侄子。他“少时朴钝?未有识者①”。庞德公很喜欢他,二十岁时,让他去拜访当时以知人著称的司马德操(即司马徽),向司马德操请教学问。当时司马德操正在树上采桑,于是“徽采桑于树上.坐统在树下,共语自昼至夜”②。由于谈得投机.得到司马德操的赏识.司马德操便“称统为南州之冠冕”③。当时社会风气,几经名士题品便会身价百倍,从此,庞统就渐渐出名了。
庞统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特点,史书上也的记载:“性好人伦,勤于长养,每所称述,多过其才”④。所谓“人伦”,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当遵循的行为准则;所谓“长养”,就是指抚幼养老。这就是说庞统这个人性格温柔敦厚,符合儒家规范,讲仁爱,乐于成人之美。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说:“当今天下大乱,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方欲兴风俗,长道业,不美其谭,即声名不足慕企,不足慕企而为善者少矣,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而可以崇迈世教,使有志者自励,不亦可乎?”⑤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庞统对汉末“雅道陵迟”的社会现实是不满的,他希望通过品藻人物,拔擢人才来“兴风俗,长道业”,也希望通过这些人促进社会的风气和教化,使有志于做好事的人努力自勉。
此外,庞统尚有喜好评论人物的特点,其实这也是汉末的一种社会风气。史载:“吴人多闻其名,及当西还,并会吕门,陆绩,顾勋,全琮皆往。统曰: ‘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谓全琮曰:‘卿好施慕名,有似汝南樊子昭,虽智力不多,亦一时之佳也⑥。’”这里面提到的陆绩、顾勋、全琮都是东吴的名臣,而庞统敢于当面品题,从品题的内容看,也不全是颂辞,可见庞统的态度还是相当认真的。我想,他对这三个人的评品——定是中肯的,不然何以陆、顾“深与统相结而还”呢?⑦
庞统在历史上的名声很高,与诸葛亮并称,据《先贤传》:“乡里旧语,目诸葛孔明为卧龙,庞土元为凤雏,司马德操为水镜,皆德公之题也”。⑧又,“刘备言世事于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土,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卧龙、凤雏。”’⑨但是同诸葛亮相比,庞统在功业建树等方面都远远逊色。他先在东吴仅得了个“郡功曹”的微职,曾经为周瑜“送丧至吴”;赤壁战后,经鲁肃推荐到荆州,被刘备任命为耒阳县令,结果“在县不治,免官。”由此看来,庞统无论是在东吴,还是在荆州,均无政绩,甚至连一个县令也不称职,落得个罢官的结局,实在平庸得很。正如曾任刘表东曹的付巽所言: “庞统为半英雄”。他一生最为光彩的,堪称突出功绩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协助刘备夺取益州。但从他献给刘备的计策看,并无什么特别高明之处。所谓“上策”,乃偷袭成都,消灭刘璋,夺取兴州;所谓“中策”,乃诈取刘璋名将杨怀、高沛,收编其军,然后进攻成都,消灭刘璋,夺取益州;所谓“下策”,乃退回荆州,慢慢再作打算。这种令汉室宗亲以兵戎相见的策略,对刘备的信义、仁德有莫大的损害。正如习凿齿所言,此乃“负信违情”,“断手全躯”⑩之策也。难怪,在刘备“然其中计,既斩怀沛,还向成都,所过辄克”,取得节节胜利之后,“于涪大会,置酒作乐”,忘乎所以的时候,庞统却说了令刘备十分扫兴的话:“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所为!”⑩可见庞统自己对此也并不满意,他没有一个妙策使刘璋主动献出益州。
从以上情况看,庞统在历史上(史料记载中)并不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尽管他名气很大,但他的作为与他的名气很不相符。他从小朴钝,无出将入相之志,连郡功曹、县令那样的小官也愿就任,而且无择主而仕的意识,为人厚道,讲人伦,勤长养,喜清谈,不见有智计过人的聪颖才干。就是这么个历史人物,要把他写进“历史演义”的小说中,并且要他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与其声名相符,这就给罗贯中出了个难题。不写吧,那就不妥,因为此人名气太大了,而且小说内容也因而会有明显的缺漏;写吧,那就必须呕心呖血,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精心虚构。近代著名小说家吴硏人曾说:“作小说难,作历史小说尤难,作历史小说而欲不失其真相,而欲其有趣味,尤难之又难。”罗贯中就是在这极难的情况下,作出了他的天才贡献,他一方面“据正史”,循史实而不颇,另一方面又没有放弃作为文学家虚构和想象的权力。我们可以这样说,《三国演义》最让人赞叹不已的艺术成就之一,便是作者在那有限的史实中驰骋想象的才能。而庞统形象的塑造,便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一例。
远在《三国演义》之前,就有艺术家试图表现庞统的壮志和才华。譬如《全相三国志平话》,写庞统在东吴不为孙权所用,后因鲁肃的介绍到荆州投刘备,而刘备并没有重用他,只派他到一个边远的小县——历阳当县令。由于大材小用,“庞统不遂其志,前后半月,错断了公事”,当地老百姓很不满意,便派人到荆州告他的状。刘备大怒,便派猛张飞到历阳问罪。当张飞怒气冲冲持剑直人县衙之内时,分明“听得鼻息如雷”,于是“连砍数剑,血如涌泉”,以为杀了庞统。最后揭起被服一看,却是一只死狗。庞统早已逃走。后来庞统为此而煽动沿江四郡起来反对刘备。这两件事,完全属于虚构。第一件事试图表现庞统精于智谋,结果弄巧成拙,留下了“庞统变狗”或“张飞杀犬”的话柄,而且显得过于荒诞。第二件事,更陷庞统于不义,因个人恩怨,便煽动沿江四郡的人起来反对刘备,那庞统何以为“凤雏”,何以称“南州之冠冕”?岂不是势利小人!因此,《三国志平话》中的庞统形象塑造,是违背历史真实的,是失败的。它给了罗贯中以教训。
郑振铎在谈及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的动机时说,他“实在看不过虞氏一类评话的荒诞而始发愤依据史传而改作为《三国志通俗演义》”⑩。罗贯中要写的是一部既与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平话》不同,又非历史典籍的“演义”小说。因此,在他的笔下,历史真实是通过了艺术想象和加工过的历史事实。历史上没有的事件,又是通过艺术想象而创造的、可能产生的历史事件的艺术虚构。评品《三国演义》必须基于此,方不偏执。夏志清先生说:“的确,过分挑剔的学者从清代历史学家章学诚到胡适都抱怨说,它既非一部很信实的史书,也不是一部精心撰写的文学作品。但不管怎样,这种抱怨终归忽视了它作为‘演义’类型的小说所特有的力量和局限。《三国演义》是这一类型小说的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范例:它之所以达到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条件,正是因为它在历史中略微加入了一点虚构成分,从而为我们恢复了历史的现实性”⑩。我认为,此论较为精当,可为我们认识和分析《三国演义》的人物形象,提供借鉴。
罗贯中对庞统这个历史人物的艺术处理正是如此,他“为我们恢复了历史的现实性”。我们从《三国演义》中看到的是一个真实而完整的庞统形象。他雄才大略,有过人的胆识,他同诸葛亮一样,是一个“智、忠、勇”的典型。他的不同凡响令人敬佩,他的不幸早逝让人惋惜。这个庞统已不再是历史上的那个庞统,他脱胎于历史,却比它更真实,更生动,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庞统在小说中的出场,也像诸葛亮的出场一样,作者事先进行了充分的渲染。刘备马跃檀溪,逃到了南漳,在一片夕阳下,“见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来”。作者便通过牧童之口,引用了一段史料,巧妙地交待了司马德操,庞德公及庞统的关系。然后又通过司马德操“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的话,进一步为庞统的出场制造氛围,设置悬念,除此之外,作者还让徐庶在走马荐诸葛的同时,说出“风雏乃襄阳庞统也”的话,从而揭穿谜底。在千唤万呼之后,庞统终于和读者见面了。为了表现这位号称“凤雏”的庞统的才干,罗贯中发挥了想象力,大胆地虚构了“庞统巧授连坏计”的故事情节。让庞统在“赤壁之战”中建立功勋,虽属虚构,但合情合理。它不与史实抵牾,并非扑风捉影。历史上本来就有为周瑜“送丧至吴”,在吴为“郡功曹”的记载,参加“赤壁之战”是完全可能的。相反,如果像庞统这样与诸葛亮并称的大名士,连“赤壁之战”都没参加,倒是令人费解和怀疑的。罗贯中让他参加这一著名战役的构想,绝不是天马行空,而是基于历史真实间的内在联系的,使我们感到这并不虚假,而是补了历史的阙漏。罗贯中的创作态度应该说是十分严谨的。
作者对史料略作改动,没让庞统去做职能不称的“郡功曹”,只说“因避乱寓江东”,且由鲁肃荐之于周瑜,并转呈了 “欲破曹兵,须用火攻,……除非献‘连环计’,……然后功可成也”的良谋善策。“须用火攻”之论,与周瑜、诸葛亮不谋而合,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献“连环计”则是庞统的专利,庞统的智计过人,由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作者还让他瞒天过海,担着极大的风险,由曹操的细作蒋干带往曹营。在曹操面前,他“高谈雄辩,应答如流”,骗取曹操的信任,并同观旱寨、水寨军阵,于不经意处巧献连环计,使得老谋深算的曹操尚且“下席而谢”。从而,表现了庞统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精神。罗贯中的这一创造,丰满了庞统的形象,历史上只有空名而无勋业实绩的庞统至此便名副其实了。
对庞统的肖像描写,虽极为简略,却也是作者的创造性虚构,而且是极有价值的虚构。史料中不见有庞统的形貌,为了解释孙权不用庞统和刘备对他大材小用,聪明的作者描写了庞统的“尊容”: “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孙权一见便“心中不喜”,加之在应对中又小视了周瑜,孙权便却宾客而不纳。“待有用公之时,却来相请”一句话,便将这位“凤雏”拒之于门外。庞统长叹一声,便转而去见刘备。刘备对“长揖不拜”的行为并无反感。然而,“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于是打发这位可以出将人相的才士“去东北一百三十里”的耒阳县,就任县宰之职。罗贯中的这一创造虚构,解了历史上庞统名高天下却不为时重的谜,只有这种解释最为合理。考察那个时代的社会风气,的确是十分注重仪表的,相貌丑陋的人,即使有才,也容易遭到冷遇,有可能不被人重视。我们可以举几例来说明:王粲,著名的文学家,被称为建安七子之冠冕,才智过人,曾令当时大学者蔡邕“倒屣迎之”⑩。后来依刘表,刘表本想把女儿嫁给他,然因其身材短小,其貌不扬而改变了主意,并且直言不讳地向王粲说明理由就是“形陋”。王粲在荆州一直不被重用,恐怕原因亦在此。再如曹操,刘义庆《世说新语》有载:“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曹操“姿貌短小”,罗贯中写他身高七尺,有人考证约合今天的一米六一。他自惭形秽,认为接见外宾不光彩,便找“声姿高畅,眉目疏朗⑩”的崔季圭代替自己。不单曹操,尚有承宫。据《后汉书》载:“承宫名播匈奴,时单于使求见,宫曰:’夷狄眩名,非识实也,臣状貌丑,不可以示远人。”另据《魏志》:“管辂容貌丑而嗜酒饮食,无威仪也”。还可以举出一些史实,如生长在何进、曹操那样富贵窝里的何晏,就被人称为“玉人”,他也是带头服食美容剂的人。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形貌丑美,在当时并非无足轻重。这种崇尚形貌仪表,讲究姿容美的心理,后来发展成一种很不正常的社会风气。《世说新语》记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至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又载:“卫蚧从豫章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若堵墙。蚧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 ‘看杀卫蚧’。”根据这类史实,罗贯中把庞统的容貌想象得丑陋一些,并以此作为大才不被重用的原因,也是十分合乎情理的。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献连环计后的巧逢徐庶;周瑜死后,孔明吊丧,龙凤柴桑相会等细节,也都是罗贯中的想象和虚构。而这些皆为历史上有可能产生的事,因此我们说这是合理的,是并没有违背历史真实的艺术真实。罗贯中这种本于历史,通过想象和虚构来丰富历史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方法是科学的,路子也是正确的,它为后来的历史演义创作,提供了良好的借鉴。
对历史材料作某些必要的改造、加工和生发,使之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是罗贯中写作历史演义的又一方法。这从庞统形象的塑造中也可看出。《三国志·庞统传》中有一段史料云:“先主领荆州,统以从事守耒阳令,在县不治,免官。吴将鲁肃遗先主书曰:‘庞士元非百里才也。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耳。’诸葛亮亦言于先主,先主见与善谭,大器之,以为治中从事。”罗贯中对这段史料做了认真的处理,他的目的大概有二,一是要进一步丰满庞统的形象,让他再显身手,使读者相信此人确有出将人相才干。二是为了抵销《三国志平话》所造成的“庞统变狗”的恶劣影响。于是他要在此寻出一片天地,给庞统以英雄用武之地。鲁肃写信、诸葛亮介绍都是空口说书,耍不出花样来。而耒阳县却是一块好地方,可是史不作美,统以从事守耒阳令,在县不治,免官。如果罗贯中诚如胡适所说“拘于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的话,那他便会在此望史却步,今天的读者也就欣赏不到“耒阳县凤雏理事”一段精采文字。这一段文字对丰满庞统形象确实十分必要,它是继赤壁献连环计后的又一次显示才华,说明献连环计的成功不是出于偶然。罗贯中出于塑造完美庞统形象,改“免官”为提升,并请出张飞、孙乾作证,让他们亲眼目睹庞统“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中听词……不到半日,将百余日之事,尽断毕了”的超人才干。由张飞这位刘玄德的结义兄弟出面推举,岂不更有说服力!罗贯中的这一改造,虽有悖于史实,但于情于理,皆合于历史的大局。焉有“风雏”不能治一耒阳小县而被撤职之理?作者的这种对创作素材的熔铸、陶冶,使庞统的形象达到了比现实生活更高、更完美的艺术真实。因此,我们不能粗暴地指责罗贯中篡改了历史。那种“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铜烂铁,不肯遗漏一点”,又“不肯剪裁”⑩的说法,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从上文所述看,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确实注意精心剪裁的。他对庞统的“史迹”,也并非“不肯遗漏一点”。诸如“每称咏,多过其才”的议论。对东吴陆绩、顾勋、全琮的品题等,均未采用。也许作者认为这些事涉清谈的材料,不足以表现庞统的性格特征吧,故而毫不可惜的舍弃之。
罗贯中塑造庞统形象,把重点放在协助刘备夺取益州——建立蜀汉根据地——这件事情上。《三国演义》在第六十至六十三回中,用了较大篇幅对庞统在这一事件中的作用,作了精心的描述,对他的性格特点,作了充分的刻划。其骨架与《三国志·庞统传》所载基本相同。但把枯燥生涩的史料,改写成了生动曲折,颇具形象的故事。从“议取西蜀”到“命丧落凤坡”,作者用那枝生花之笔,闪展腾挪,曲折迂徐,绘声绘色地“为我们恢复了历史的现实性。”
首先,他设计了议取西蜀的情节。让庞统分析形势,讲明益州“可资大业”的重要地位,阐释干大事要不拘常理,“宜从权变”的道理,劝谏先主人川。反映庞统的雄心壮志和计谋深远的雄才大略。其次,作者根据史料庞统关于进“宴会杀璋”之策遭到刘备反对的记载,略作生发地描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斗场面。“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人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但是刘备出于“仁义”,拒绝了这一“上策”。君臣意见分歧,而作者正是要通过这一矛盾来刻划庞统的性格。庞统出于事业的考虑,尽管刘备不从,还是暗中布下了罗网,安排了“鸿门宴”,魏延舞剑,意在杀璋。在刘备的“仁”同“事业”发生矛盾的情况下,庞统以蜀汉政权为重,没有以“仁”害“业”,也不因刘备是君,自己是臣,就迁就姑息而无所作为。庞统对蜀汉事业的忠诚,通过这件事,得到了较好的表现。再次,罗贯中安排庞统在刘备、刘璋关系出现裂痕之际,不失时机地再献“三计”。“三计”的内容与《三国志》完全一致,仅词语略有不同。但究竟如何擒杀蜀中名将杨怀、高沛,如何夺取涪关,史料阙如。这就给小说家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罗贯中构思了计杀杨、高二将,智取涪关的情节,从而刻划了庞统见机而作、处事果断、不留隐患的性格特点。而劳军宴会一节可谓照录史料,反映了庞统的“仁慈”之心。
“进围雒县,统率众攻城,为流矢所中,卒,时年三十六。”这是《三国志》对庞统死于雒县的记载,显得十分平淡,不足以反映庞统之死的意义。罗贯中便借题发挥,大弄玄虚,要让庞统在最后一博中大放异彩。这一节,除诸葛亮派马良送书,所谓“夜算太乙”纯属荒诞外,其他情节全是颇含有深意的,庞统再三催促进兵,并说:“统肝脑涂地,方称本心。”表明他对进取雒城的信心和决心。在“两条路皆可进兵”的情况下,他坚决要求自己从小路出击,而让刘备“从山北大路而进”。尤其是同刘备换乘坐骑的细节,都暗示了庞统完全是代刘备而死的,这充分体现了庞统的“忠君”的性格特点。至此,庞统的高大形象便树立起来了。他智谋过人,他英勇无畏,他忠于刘汉政权,他有献身精神,他的形象是光彩照人的。
综上所述,庞统这个历史人物走进文学艺术的辉煌殿堂,是经过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和修饰。作为艺术画廊中的一幅,它已同历史上那个干瘪、散乱、性格模糊、很少英雄作为而名声却很大的庞统已判若两人。他既具有历史的客观性,又具有作者主观思想的倾向性;他是一个注入了作家赞美之情的理想的形象。这是作者苦心经营的结果,作者在不改变史实基本面貌的前提下对史料作了精心的选择和剪裁,在符合历史背景的原则下,大胆地运用了虚构和想象,如果说创作经验的话,这便是最可贵的经验,他为后来写历史演义的小说家提供了一条应当遵循的准则。
注:
① 一⑦,⑩一⑩《三国志·庞统传》
⑧⑨黄惠贤《襄阳耆旧记校补》
13、郑振铎:《三国志演义的演化》
14、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
15、《三国志·王粲传》
16、《魏略》
17、《胡适文存》
(其他引文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三国演义》)
[文章原载《临汉文史考析》1999年10月中国人事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