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随州
随州是欧阳修成长的地方。从四岁到二十四岁,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二十年。一个人没有这样的二十年,就没有这个人的一生。没有欧阳修,就不会有唐宋八大家。欧阳修是唐宋八大家宋代第一人,宋代苏轼、苏澈、曾巩是欧阳修主持科考的进士。在中国文化环境里,这些人就是他的门生。王安石虽不是其门生,但曾得到欧阳修的提携和奖掖。苏洵与欧阳修不熟,欧阳修看过苏洵的文章后,反复褒奖推荐,文人士大夫才普遍认同并接受。没有宋代的这六个人,何来唐宋八大家?文化的真正落点是文化人的创造,唐宋八大家人均创作诗文2600余篇,没有唐宋八大家这两万多篇诗文,就没有唐宋文学的灿烂辉煌。
欧阳修说:“随虽陋,非予乡,然予所长也,岂能忘情于随。”欧阳修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即使是二十字的便条也不会轻易动笔,他都要先打个草稿,他对文字的苛求达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欧阳修这样来写随州,就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与这个地方有一种刻骨铭心的遭遇,这是一种因缘。因缘是万事万物之间感性而又微妙的一种联系,虽然看不见,但是很神秘,也耐人寻味。真正的智者都会善待珍惜来之不易的缘分,欧阳修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当然是真正的智者,只有智者时时刻刻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所以智者就会活得幸福。
欧阳修对随州的感恩是一种仁爱。大学问家首先应该有仁爱情怀,仁爱者做人的态度是恭、宽、信、敏、惠,“恭”是一种内在的庄重肃穆,是一种修炼,也是一种人格。在欧阳修眼里,随州不是自己的故乡,却是自己成长的地方,是终身不能忘怀的地方。一个人的成长需要物质和精神两种营养,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精神营养。一个人思想和精神的强大,才决定这个人的性格,而这个人的性格就必然决定其一生的命运。这个人思想性格的形成,和这个人成长经历与环境有重大关系,也与地域文化密不可分。特别是地域文化的营养,是一种自然而然地被吸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积累,就融入人的血液,影响着人的一生。这个地方就成为自己从来也不需要记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
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患重病突然逝世于泰州任上。欧阳观一个十分清廉的官员,从49岁中进士,步入仕途先后担任推官、判官。判官、推官的俸禄本来不多,欧阳观去世的时候,没有留下一间房屋和一块土地。无可奈何的郑氏夫人,只得在亲友的帮助下安葬亡夫,携带幼儿稚女投奔在随州任推官的三叔欧阳晔。这一年,欧阳修四岁。
影响欧阳修思想性格成长的,有他两个很重要的亲人,一是自己的父亲欧阳观,二是三叔欧阳晔。父亲在欧阳修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但母亲郑氏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在丈夫去世之后,就把关注点从丈夫转到儿子身上,她用自己的口复活了一个正直清廉的欧阳观,让欧阳观成为欧阳修的人生楷模。这个母亲从欧阳观的为人断定,欧阳观的后人必定有出息。欧阳观的人格也影响着郑氏坚守养孤。因为这个母亲了解丈夫,丈夫对自己的子女有很高的期待。欧阳修通过母亲,对父亲的认识逐渐清晰深刻起来,父亲俸禄不高常因为廉而好施,喜好交友而不够家用。
欧阳修从母亲的口中还得知父亲是一个具备强烈的工作责任心和严谨的工作作风的官员。母亲郑氏常常讲述的那个晚上,就成为欧阳修永远的记忆。欧阳观在烛光下办案,面对案卷,拿起来看看放下,再拿起来看看又放下,不住地唉声叹气。
夫人郑氏见他这样,就问丈夫怎么了?
欧阳观说:“这是一个应该判死刑的案子,我想替死刑犯寻找一条活路,可怎么也找不到啊。”
郑夫人很是奇怪:怎么要替死刑犯找活路?
欧阳观觉得生命是第一宝贵的,人失去生命就永不会再来,所以必须谨慎刑狱:“我替犯罪嫌疑人寻找活命的条件而找不到,那么死刑犯和我都将没有遗憾了。”
欧阳观绵州任职三年,同僚们争相采购蜀地特产,欧阳观却什么也没有购置,全部俸禄用于养家待客。任满离开四川时,他只购买了一匹蜀绢,请人画成六幅“七贤图”。这是三年蜀地为官的唯一纪念物品。
郑氏用欧阳观做官的言行影响着欧阳修思想性格的形成。应该说欧阳观虽然早亡,但母亲郑氏日复一日的强化,对欧阳修的影响甚至大于欧阳观的在世。没有父爱的环境让欧阳修思想早熟,对事态炎凉、人情的冷暖更敏感,因而会更加怀念父亲,而且完完全全是最理想的完美父亲。如果欧阳观在世,真实的生活中,任何人都会有瑕疵,唯有没有丝毫瑕疵像神一样高大完美的欧阳观,对欧阳修才有这种完美无瑕的培养。
时任随州推官的欧阳晔是欧阳修的三叔,欧阳晔容貌、性格都像兄长欧阳观。欧阳修想知道死去的父亲,郑氏就说:“尔欲识尔父否?视尔叔父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欧阳修的青少年,认叔父如生父。欧阳晔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有一个斗殴杀人案久久不破,欧阳晔调出案卷仔细查阅,然后到监狱,让囚犯坐在庭院中,除去手铐与脚镣,给他们吃喝。吃完后,善加慰问后再送回监狱,只留一个人在大厅上,这人惶恐不安地左右看。欧阳晔说:“杀人的是你!”这个人不知原因,欧阳晔说:“所有的人都用右手拿筷子,只有你是用左手,被杀的人伤在右边肋骨。这种伤害痕迹的指向,就是有左手习惯的人。”
郑氏乃江南名门望族,平时不愿去叨扰三叔。就用簸箕装上细沙为纸,再折回河中的荻草作笔,在沙盘上教欧阳修写字。“荻画学书”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代宗师一生波澜起伏、有声有色,创作诗歌八百余首、词两百余首、散文辞赋五百余篇,其中的文字大部分是在沙盘中学会写出的。
荻画学书的故事展示的是生命的意义,往往是在最平凡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也许看到别人的宣纸香墨,会让年幼的欧阳修联想,读书写字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种心灵的敏感是单亲家庭特有的。郑氏的不凡就在于引导这颗敏感脆弱的心拒绝了贫乏和浅薄,逐步引向了丰富和深刻。生命的意义不是田畴房产和田畴房产折换成的金钱,更不是物质,而是人与这些物质的关系,其中最重要的是希望和信心。从沙盘中领会意义靠心灵的优劣,单亲家庭成员的那种敏感脆弱在一种耐心和艰难中,被慢慢滋润濡养出希望和信心。女性的伟大就是用自己的不凡培育着那将照耀千古的灵魂。
欧阳修年纪稍长,有了自己的朋友,最重要的几个朋友有城南李家李尧辅,黄茂宗、黄梦升兄弟。他们常常结伴而行,游历随州的山山水水。随州没有雄伟嵯峨的峦嶂,也没有莽苍壮阔的江河,但这里的山水,为生命的成长提供了最优厚的环境,影响着人的品质和思想,这种品质和思想以一种特有的方式改变了世界。这片山水孕育了炎帝神农,炎帝神农创造了东方文化,东方文化改变了中国影响了世界。东方文化的核心就是把万事万物看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可以无限大或无限小。无论大小,它都有阴阳两者构成。就像夏至这一天,白天很长,其实也是白天短的开始,随州的任何一个老农民都知道这是天地的自然规律,掌握了规律的人必然镇静,从容、大气、平和。随州就是阴阳融合统一生成的和气,使万物得以安宁和生生不息的地方。随作为一个词素组词时,和许多词素搭配就可以构成和谐圆融。如随和、随心、随缘、随意等。
“随”是多元融合不可替代的符号。它的本意就是两块土地的结合。中华文明是一个地域文明,它不是单纯的自然空间,更是一个人文空间。它是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结合。中国南北的分界在淮河,淮河就发源于随州。走进随州,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南北融合后的平衡、圆融、和谐,丰富、精致、博大、深刻。淮水是位于黄河与长江之间的一条特殊的河流,它是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的延伸和趋缓。它恰到好处地兼顾了南北文化的优长,它是那么彼此相生和谐相处。
这种融合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的,一种文化的中心区域,有着很强烈的排他性。比方一种文化的核心区域,他感觉到自己的文化无比优越,骨子深处是瞧不起与自己有差异的文化。瞧不起,就绝对不会去吸纳其中的营养。只有在多种文化交融激荡的区域,才能真正感受到他种文化的优势和长处,然后接受吸收。中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是黄河中游和长江中游,只有这两个地区的文化反复交融激荡,就会产生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
他们游历随州山水,就是用心去寻找心灵深处最隐秘、最微妙的地方,让你忘乎所以地全身心地融入天地山水大自然之中,体验天地之广博,山水之秀美,实际就是认知自己心胸之博大,人性之伟岸,这时一股正气就会在心胸中升腾,这就是游历的绝妙。欧阳修始终对这里有一种神圣的敬畏,内在的感恩是恭,在外的表现是敬,人有这种恭敬,就可以升华,就得以觉悟和觉醒,获得强大的精神力量。人的高贵与卑贱的唯一界线,其实就是精神上的优秀与平庸。这种游历对欧阳修的人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欧阳修的人生命运似乎都与随州的地域文化有关。
有一次,他们游历山水归来,聚在李氏东园,欧阳修在书房里的竹篓里边看到了《韩昌黎六卷》,随手就拿起来翻了翻,一翻就痴在那里了。李尧辅说:“看你痴迷的样子,这书好,你就拿回去吧。”这是影响了欧阳修一生的书,读书其实就是把文明成果据为自己所有的过程,人的灵性高低、品性优劣就在是否具备一种特别的嗅觉,这就是一种判断力和鉴赏力。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中的第一位,他是一代文宗,更是唐代以来最重要的思想家,还是一个忠于朝廷、有独立个性的文臣,也是有胆有识的能臣。
韩愈的经历和甚至比欧阳修更为糟糕,父母早亡,是靠比自己长三十几岁的兄长韩会和一个也是姓郑的女性抚养。韩愈十二岁的时候,兄长被贬而亡,少时的那种艰辛和心灵的孤独难以言说,而欧阳修的体悟显然比所有的人更为深刻。真正的阅读是灵魂的参与,当一个优秀的灵魂和历史上最伟大的灵魂进行交流对话时,就是一个灵魂被另一个灵魂侵染和熏陶的过程。这种侵染和熏陶永远不会是所有人,只属于那个有判断力和鉴赏力的人。韩愈是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学者,“自知读书为文,日记数千百言。”韩愈很小就晓得读书记笔记,每天少则几百字多则上千言,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读书习惯,最有灵性的记忆也不如很差很慢的笔记,笔记是最为科学的学习方法、学习习惯。欧阳修博闻强记肯定就是从韩愈的学习方法习惯中获得启示。
韩愈的文章如波涛汹涌的长江大河,滔滔雄辩而又沉着痛快。韩愈的文章最重要的是“文以载道”。“道”究竟是什么?今人泛指思想体系、规律目的等。古代的“道”多是指儒家之道,指经国之方略大道。中国东方农耕文化发生的那一刻就开始寻找与天地的和谐、与人间的和谐,这是一种整体观的文化。它起源于家,家族、社会,认为家是一个整体、社会是一个整体、世界是一个整体。中国文化像一颗傲视风云的参天巨树,苍郁、葳蕤、雄健、恢弘,吞噬着日月,笼罩着大地,辐射着生命的光焰,张扬着永恒的浩气。欧阳修的灵魂被那宏伟豪放、磅礴的生命之光照亮、溶解、征服。
治国就是治家,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家、国、民族、天下”这几个词是可以互换的。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说治理好家庭、治好大国如同做一盘好菜,色香味形俱和谐。欧阳修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表面的利益得失,财富、荣誉、地位、权势无论多么喧闹都触及不到生命的核心。真正中国文人的理想,就是理解、顺应、实现“道”。这个“道”是天地运行规律,是社会发展潮流。中国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地位特殊,独立品格较强,志于道、厚于德、多才识、敢作为、能担当、人格自觉、勇于追求的一个群体。父亲欧阳观、三叔欧阳晔用自己的一生为欧阳修作着示范,母亲精心培育,就是要欧阳修真正走进这个群体。欧阳修交朋结友,也是为了俯察现实、构想未来、纵横捭阖、立德立言、充分实现中国文人的自我价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路坎坷,毫不退缩,所以欧阳修才逐步登上了中国文化的高峰。
欧阳晔对郑氏说:“嫂无以家贫子幼为念,此奇儿也。”说明三叔对欧阳修很是关心,而且观察细致。
欧阳修受韩愈的影响太大,他以为天下的文章,只有韩愈的文章最好。所以他说:“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但当时科考时兴的浮糜艳丽的西昆体。仁宗天圣元年(1023),欧阳修17岁,首次参加随州州试,因赋逸官韵而见黜。自己如果继续沿着韩愈的文风走下去,将永无出头之日。倘若为了考个一官半职,必须改学“西昆体”,这却是欧阳修极不情愿的事。欧阳修试图想找一条路,既能兼顾韩愈的文风,也能考上个一官半职。三年后,州试得以通过,由随州荐名,参加天圣五年(1027)春天的礼部贡举,再次落榜。原来“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韩愈文章虽然浓厚馥郁,然而,当时敲开仕途大门的却是称为“时文”的文章。
就在欧阳修烦恼之时,朋友黄氏兄弟给他带来了一个喜讯。当朝的翰林大学士胥偃看中了黄茂宗的《木铎赋》。原来黄氏兄弟和欧阳修一起,谈论韩愈,受韩愈文章的影响也很大,这次科考也落了榜,却让一个叫王交的人考了个第一,黄茂宗会过王交之后,觉得王交的学识文章远在自己之下,就把自己的文章交给了翰林大学士胥偃。胥偃接过《木铎赋》,认真看了,就对主考官说:“写这文章的人能不能中进士?”翰林大学士是能够和皇帝说得上话的人,主考官是不敢马虎的,看过之后说:“今年的头名状元也未必能写得出来。”胥偃这才说了黄茂宗落榜的事,吓坏了主考官员。胥偃把《木铎赋》带给了仁宗皇帝,宋仁宗很是生气,令礼部再举行一次特别考试。黄茂宗赴京发挥很好得中进士。
黄梦升告诉欧阳修说:“胥偃翰林近期要到汉阳,希望你拿自己的文章,去请教胥偃翰林。”
随州在历史上有三个称谓,汉东、汉阳、汉川。随州地处汉水之东,汉水之东乃水之阳,故又称汉阳,随枣走廊是联系中州平原和荆楚大地的一条狭长孔道,所以又被称为汉川。成为名师的门生是一种社会身份,是走仕途的桥梁和阶梯。欧阳修知道胥偃来到,果然拿了自己的文章拜请胥偃翰林。几年的苦读深研,欧阳修的文章早已从简单的模仿转为消化吸收,他把韩愈的波涛汹涌化为潋滟池水,又把滔滔雄辩变为娓娓而谈,他的诗文被韩愈的思想精神侵染熏陶,但韩愈的思想精神已化作营养被另一个灵魂吸收。作为当朝翰林学士,胥偃几乎不敢相信当朝还有人能写出如此锦绣的文章。当时他就留下了欧阳修,要他在自己身边准备应考。欧阳修当即拜胥偃为师,住进了高墙深院。
深院有深闺,胥偃的女儿身影时常晃动。欧阳修读书的时候,总是感受到一个美丽的身影在自己身边环绕。他门第低微,在女性面前常常不知所措。胥偃看他用功,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女儿将来出嫁,不求门当户对,但求夫婿有出息。胥偃就对胥夫人说:“这少年的文章不凡,我这个翰林学士都佩服得很,将来这孩子的前途不可限量,把女儿许配于他如何?”
夫人说:“老爷是翰林学士,看中的文章,不会有错。女儿的婚姻,全凭老爷主意。”
欧阳修加倍用功读书应考,没想到胥偃会把女儿许配于自己。当他听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时,顿时喜出望外,但想了想说:“婚姻大事不敢做主,当禀过母亲,再作答复。”
胥偃升官调京师,欧阳修随行。胥偃的女儿,觉得这位二十四岁的哥哥性格、学问都招人喜欢。一年后她嫁给欧阳修,成为欧阳修的胥氏夫人。
这年,天圣八年(公元1029年),欧阳修高中进士,名列十四。欧阳修终于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的追求上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距离他来到随州连头带尾二十年。
随州生活的二十年,在欧阳修的人生道路上,细细品味,有几个最关键性的脚步,烙印着鲜明的随州印记。欧阳修做官的时候,北宋立朝已经七十多年。北宋王朝最大特点就是皇帝牢牢握有天下的兵权、财权、政权,这也成为北宋一百五十多年的基本国策,中央集权的稳定统一,必然带来经济昌盛,文化繁荣,但也有弊端,那就是“三冗两积”,冗兵、冗官、冗费、积贫、积弱。
怎样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对“三冗两积”进行革新,革新的方式豪放直爽,勇敢果断。这应该是北方人的性格,秦岭以北降雨量在800毫米以下,这种气候适宜种植大豆高粱玉米小麦等农作物,这些作物就有丰富的蛋白质。气候、食物、土壤和地形诸因素为北方族群的生命提供了这种品性的物质和精神的支持,使得这个区域的人充溢着浓烈黄土高原泥腥味的文化,正方、正圆、正三角,循规蹈矩的厚重,积极进取的担当,那种坚毅、顽强、粗犷、豪放叫人喜爱。随州北部的人就有着很鲜明地北方人特性,和随北的人交朋友,就会感到那种敢作敢为、不计后果,不拐弯抹角、直来直去。看一看欧阳修的《与高司谏书》,欧阳修对高若纳的质疑与抨击,那种爽直和豪气就有着鲜明的北方人的性格特征。
好朋友尹洙问:这么激烈、过分、伤人,不后悔吗?
“做过的事,毫不后悔。”对高若纳这样的“君子之贼”一点也不后悔,就是被贬也觉得应该这样。
淮河是中国南北的界河,发源于随北的桐柏山中,也是欧阳修和他的朋友们常去的地方。从淮河开始,就有了一些水气淋漓的味道,降雨量从这里缓缓上升,大地就有了湿润的水性。水给人们带来了灵性,是柔弱与细腻,是智慧和精细,是思辨跟幽默,是婉转同妩媚。随州南部大洪山地区人们的生活,就开始有鲜明的南方地域特色。
在偌大的中国,唯有随州能把中国南北的文化特性融合成一个整体。“随”是一个会意字。“隨”的左边是“阜”,高坡的意思,这是指广袤的黄河流域。“有”,篆文上面是手,劳作的意思,中间有“工”,规矩的意思,下面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即肥沃的土地,就是按规规矩矩侍候土地。应该说这是精细稻作农耕的地方。中间画的是人的足,讲述的就是两个地方融合为一个整体的过程。传说炎黄之战,双方对峙,僵持不下。黄帝就对炎帝说:“你为南方的天帝,我为中央的天帝。你代我在南方行使天帝的职责。”炎帝说:“我把我的出生之地更名为随,以示我炎帝神农永远拥护跟从中央天帝黄帝。”从此,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因炎黄的融合,成为人类世界文明发育成长最完美的空间。欧阳修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自然被这地域文化熏染的通透。
欧阳修被贬到滁州,写下千古不朽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于心而寓之酒也”。
为何被贬?就因为写了那首《望江南》,被政敌攻击乱伦。钱明逸从欧阳修的词中寻到了欧阳修与外甥女苟且的证据。“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初春的江南,柳叶稚嫩,莫说人不会去折,就是黄莺也不忍心在柔弱的枝头吟唱。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的时节,十四五的可爱活泼的少女,时而抱着琵琶调丝索调,要弹奏情长意浓的乐曲,可一会儿她又去和同伴们在一起玩耍游戏去了。这么清纯可爱的少女啊,永在我心里,今天更是妩媚动人了。
像这样的词,欧阳修写的很多。作为北宋政治家,耿介刚直,敢作敢为,又能写出许多许多浓艳的诗文,除了他才气横溢,当然也得益于随州的地域文化的熏染,才巧妙地把粗狂豪放和精致细腻的创作风格集于一身。在欧阳修的人生中,他的性格和他的诗文一样,没有固定的形状,如行云流水,流到那里流不动了,就自然停下来,这种自然而然,其实就是一种最美的形态。
汉水东岸的大洪山对峙的桐柏山是一道真正能容纳的大川,不仅能联系中原和荆楚两块土地,也吸纳融会两地之长。一个人善于吸收和容纳,就必然强大。欧阳修的虚怀若谷就如同这道大川,当年担任主考官,看到苏轼生造“三杀之三宥”的历史典故,以为自己读书面窄了,没有读过。事后问这典出何处?苏轼答:“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欧阳修回去认真读过《三国志·孔融传》没有找到。再问苏轼。苏轼说:袁绍被曹操所灭,绍子袁熙有美妾,曹操送与子丕。孔融知之,对曹操说:“当年周武王伐纣克商后,将妲己赐给与周公。”曹操非常惊讶,问孔融:这事出自哪本经书?孔融说:按今日发生的事情,我想周武王和周公应该是这样做的。苏轼接着对欧阳修说,尧帝与皋陶“三杀之三宥之”的故事,“某亦意其如此。”意思就是说“我想当然如此”。欧阳修不仅不怪苏轼生造历史典故,还说:“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学必独步天下。”对好友梅尧臣说:“读苏轼的文章,头上冒汗,不是病了而是感到虎虎有生气,我要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让他出人头地。”
能够如此宽容自己的弟子,这很好理解。然而能善待自己的政敌,却需要很大的雅量。吕夷简是当时保守党的最大人物,是革新派的的死敌。但在重大历史事件面前,他尊重历史,为自己的好友范仲淹写神道碑文,事实求是地写下了范仲淹与吕夷简的一次和解。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死敌和解辱没了父亲,就删去这一段,欧阳修收到拓本说:“非吾文也。”我写的文章收在自己的文集中。他能尊重自己的死敌,就是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芒,自然也会学习他的长处与优点。
欧阳修觉得这一切,得益于自己自然吸收营养的成长。一个人长大成人,说是那一碗饭的营养成就了这个人,肯定觉得好笑。但从四岁到二十四岁,随州二十年的营养让他攀登中国文化的高峰,作为中国文人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里是自己成长的地方。
附记:
2013年,欧阳修来随州刚过千年的时候,恰逢国家相关部门对随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予以通报,相关部门不知怎样展现历史记忆。历史是一个地域辉煌的记忆,或者说是这个地方历史的光彩符号。所谓传承,就是复活自己辉煌经历的记忆,让无数个光彩符号的辉煌记忆融入我们的血脉之中,转化成对这个地方的诚挚之爱,其实家、国、民族、天下情怀就是从爱故乡开始的。其实复活历史记忆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在进行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时候,让历史文化名城活过来,就要恢复城池,今天的随州城是有城无池,没有池就没有水,一座城少了水,就失去了灵气。在恢复池的过程中,在李氏东园的旧址上,为市民留下一个公共空间,一块碑就可以恢复一段深刻的历史记忆。是故,写下此文。
(潘世东转载于包毅国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