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未来》(On Intelligence)一书,是由杰夫•霍金斯,一位在硅谷极其成功、受人尊敬的计算机工程师、企业家与《纽约日报》的栏目作家桑德拉•布拉克斯莉共同撰写。霍金斯本人,是著名的PalmPilot掌上电脑和Treo智能电话的发明人,同时也是人工智能领域一位非同寻常的研究者。本书所描述的内容可谓“雄心勃勃”,意在揭示人脑如何工作的理论,回答“智能是什么”的根本问题。
说霍金斯非同寻常,在于本书提出了一个非主流的智能设想,他认为记忆-预测才是大脑皮层的工作原理,是智能的核心标志,也是制造智能机器的基本理论框架。这一设想反驳了以“图灵测试”为核心的、主流的行为主义观点。1950年,阿兰•图灵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一个人在不接触计算机的情况下,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和计算机进行一系列的问答,如果在相当长时间内,他无法根据这些问题判断对方是人还是计算机,那么,就可以认为这个计算机具有与人相当的智力,即这台计算机是能思维的。这就是著名的“图灵测试”,当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计算机能够通过图灵测试。
霍金斯认为这种基于行为判断的“图灵测试”是人工智能研究的死胡同,是“只求结果,不问手段”,不可能实现真正的智能。在试图建造智能机器之前,我们首先必须理解人脑是怎样思考的。只有理解之后,我们才可以考虑如何制造智能机器。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必须建立在人的智能基础上。到这一步,我必须给霍金斯足够的掌声,因为“图灵测试”可以作为计算机是否达到智能的判断方法之一,是哲学上的“是非”判断,却不是怎样使机器具备智能的方法,不是科学上的“如何”判断。
在反驳了“图灵主义”之后,霍金斯以脑科学结合生活的行为观察,发现预测是大脑皮层的主要功能,也是智能的基础和必要因素。并且,预测是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因为大脑记忆具有如下特征:1)可以存储模式序列;2)以自-联想方法回忆模式;3)以恒定的形式储存模式;4)按照层级结构储存模式。大脑的记忆模式为预测创造了充分条件,可以说智能就是基于记忆的预测行为,霍金斯由此而得到记忆-预测的智能理论架构。最后,霍金斯更是把创造力也纳入到记忆-预测的框架中进行解释,简单地说,创造力就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预测,是“通过类推而进行预测的一种活动而已”。
霍金斯是具有创造性的,把智能研究往更加接近事实的方向推进了一大步。然而,其创造性掩盖不住理论明显存在的问题。在智能是否人脑所独有的问题上,霍金斯认为所有的生物都在利用记忆和预测,只是它们运用记忆和预测的手段和复杂程度不同而已,因此可以说其它生物也是智能的。具体的差异体现在什么地方呢?霍金斯的回答直截了当:我们的新大脑皮层比猴子或狗的大许多。在他看来,脑容量决定了智能的差异。另外是人类发展出了语言,促进了知识(记忆)的传播。
霍金斯在此犯了一个明显的失误。把人脑智能归结于脑容量,这种说法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但它和康德的“先天形式”,与柏拉图的“理型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尽管他认为柏拉图是荒唐的,纯粹的神秘主义。然而,归结于新大脑皮层,难道不是物质的神秘主义?智能研究一定需要脑科学来引路吗?霍金斯对“预测”的发现不完全是基于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吗。究其根本,霍金斯对直观的观察是没有信心的,正如其所说,记忆—预测理论架构也是一种预测。或者,在霍金斯所处的社会环境中,无法接受没有科学作备注的理论,而他也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以脑科学来赢得支持。这么做的问题在于,从新大脑皮层出发的理论,最终又回到新大脑皮层。然而,《人工智能的未来》这本书吸引人的地方,恰恰不是霍金斯对人脑的描述,而是那些生活观察,对“真智能”的挖掘。
爬行动物没有进化出新的大脑皮层,但它们与人类同样在运用记忆和预测,这说明两者具有不同的记忆模式和特征,因之产生不同层次的预测,而不是什么古脑和进化脑的区别。
霍金斯提出了人脑记忆的4个特征,这是我认为最具价值的部分,尽管并不具有原创性。比如第二个特征:自-联想方法回忆模式,自-联想记忆系统是指那种能够根据不完整或混乱的输入信息回忆起全部模式的系统。它对于空间-时间模式都适用。比如当你看到帷帘后露出的孩子的鞋,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整只鞋的样子,是你完善了鞋的影像,从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空间模式。这种现象在格式塔心理学中早就描述过,视觉的闭合性原则说的就是通过局部进行整体性的判断,判断的前提是以既有的视觉经验(完整的鞋子)为动力方向的。在霍金斯这里,不过是把“完整的鞋子”换成“全部模式”的说法。本质上是一样的。“完整的鞋子”或“全部模式”当然也就是一种“恒定”的形式,否则就无法进行判断或“预测”了。
在这里就引申出一个更基础的问题了。预测,本身就是一种因果关系的判断。对此,大卫•休谟对这种顽固的因果关系判断提出了强烈的批判。同样的,亨利•柏格森也指出:人总是希望在不同的时间(只能是不同的时间)而同样的条件(只可能是相对的同样)和同样的原因下得到同样的结果,我们的思维习惯于在这种反复循环的“因果"中探求规律。从现实生活的角度来看,我们都知道,人的创造力往往受制于自然而然的模式化判断(预测)。那么,创造性的“预测”和一般的“预测”有什么差异,霍金斯是没有论及的。我们不禁要问,记忆-预测是最有效的智能模式吗?机器智能必须以人类的思维障碍作为起点吗?记忆-预测,不正是一种被误解了的智能吗。
回到本书最具“学术”价值的记忆-预测智能理论架构上,依然是问题重重。记忆-预测真的是智能的基础吗?大脑确实喜欢预测,只不过,它是人脑的认知方式之一,够不着智能的基础。我们并不总是在预测。比如,我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天空,看见一片云。说到这里,霍金斯会反对说:“你看,你看天空就已经预测了你将会看到什么。”好吧,那么记忆-预测理论是一种比“图灵试验”更加彻底的行为主义——无视意识。这也是不少读者觉得霍金斯存在行为主义嫌疑的原因所在。
我抬头看天空完全可能是无意识的,也许我只是脖子不舒服想活动一下而已,我看见了一片云,并注意到了它,因为它的形状很像一把刀,这不是预测,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会看见一片云,更预测不到一片象刀的云。不可否认,这却是一种智能的表现——相似联结,在创新思维学中,我称之为直觉的形式(之一)。霍金斯会说这是一种想象。并且他没有忘记把想象力纳入预测的范畴,他说:“想象实际上就是策划的一种说法,它是脑皮层预测能力所起的作用——允许我们在行动之前就知晓后果如何。”比如你在想象中一步一步地下着棋,并思考着每一步的后果。霍金斯把预测调转一个时空方向,就解释了想象力,可是他解释不了我对那片云的想象,只能说我把那片云想象成一把刀,却不能说我把那片云预测成一把刀。
“预测”或相似联结都是智能的形式,不是智能的基础。那么,霍金斯的理论已然垮台。什么是智能的基础呢?智能的基础必然体现在整个智能过程最前端的感觉和知觉上,时空只是知觉的结构要素之一,是构成霍金斯所说的记忆“模式”的要素之一,却不是全部。譬如事物的功能性,和时空关系一样,也是知觉的结构要素,“模式”的组分。霍金斯的智能观被时空裹挟,把形式当成了本质,因而看到不到其它,更没有深入到人脑记忆和思维如何可能的问题上,如果你要霍金斯回答这样的问题,估计还是会绕回那个直截了当的答案——新大脑皮层。
伍天友/文
创新问题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