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女神的文化阐释
魏平柱
见诸载籍的汉水女神故事,有两个版本:一是被郑交甫挑逗而解佩的汉之游女,见于齐、鲁、韩三家诗传。是用来解释《诗经·周南·汉广》诗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一句的。后来被汉·刘向收进《列仙传》:“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趣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1)一与周昭王南巡,溺死于汉水有关。他的两位侍女,“夹拥王身,同溺于水”,化为神女。之所以为神,是因为二女无辜而死,深得荆楚人民的同情。正如梁·萧绮在其录中所云:“昭王不能弘远业,垂政声,南游荆楚,义乖巡狩,溺精灵于江汉,且极于幸由。水滨所以招问,《春秋》以为深贬。嗟二姬之殉死,三良之贞节,精诚一至,视殒若生。”所以,“数十年间,人于江汉之上,犹见王与二女乘舟戏于水际”。对此二女,“江汉之人,立祀于江湄”,“暮春上巳之日,禊集祀间”。这个故事,见于晋·王嘉所撰《拾遗记》(2)。两个故事合而勘之,郑交甫所遇,或正是周昭王侍女所化。因为,汉水之神,不可能分为两个派系。这样,还可以为汉水神女找到来源。诸路神女皆有起源,宋玉笔下的“巫山神女”是“赤帝之季女”;《山海经》中的“湘水女神”是“(天)帝之二女”,或为尧女、舜妃,名娥皇、女英者;洛水神女,则是“宓牺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故又称“宓妃”。唯独汉水女神身世不明。闻一多在《诗经通义》中不无遗憾地说:“郑交甫故事,未审起于何时代,要足证汉上旧有此神女传说”(3)。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汉水女神是昭王侍女名延娟、延娱者,二女是东瓯(今浙江温州一带)人,“辩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2)。因无辜溺死汉水,所以化而为神。周昭王溺汉水而死的时间,据何幼琦考证在公元前966年(4),新近公布的《夏商周年表》定在公元前977年,相差11年。概言之,汉水神女的故事流传至今,已近三千年了。
神话传说是文化艺术的源头,又是取之不竭的再创作的矿藏。仅就文学而言,汉水神女故事自产生之日起,便受到文学家们的青睐。《诗经·周南·汉广》就是写汉水神女的篇章。汉代传诗的有四家,齐、鲁、韩三家皆认为“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之句既是写“交甫解佩”故事的。而名列十三经的《毛诗》(今传《诗经》)则以为“汉有游女”,并非神女,而是被“文王之道”所化的“贤女”。《毛诗正义》曰:“美化行于江汉之域,故男无思犯礼,女求而不可得,此由德广所及然也。”“贤女虽出游流水之上,人无欲求犯礼者,亦由贞洁使之然。”(5)根本没提汉水女神的事。《毛诗》后来居上,齐、鲁、韩三家诗先后失传。现在我们看到的《诗三家义集疏》,是清末王先谦发拙众籍,旁征博引,收集整理的三家遗说。王先谦针对三家诗皆以“汉有游女”为“汉水女神”,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江汉之间被文王之化,女有贞洁之德,诗人美之,以乔木、神女、江汉为比。”(6)这就是说,诗中关于汉水女神的故事,只是一个比喻。实际所写乃是江汉“贤女”。对《毛诗》所传,闻一多先生略有微辞,认为“不若三家义长。”三家诗皆未言《汉广》诗作于何时,而《毛诗》则明言包括《汉广》在内的“二南”之诗,皆作于西周文王时代。这是不合于实际的。经诸多专家如崔述、魏源、明章潢等对“二南”诗的考证,其中许多诗实发生在平王东迁之后。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诗史》中也说:“《二南》中不但没有一篇可以证明是文王时诗,并且没有一篇可以证明是西周时诗。”(7)这些专家的考证结论,更进一步证实了我们对汉水女神源于昭王侍女溺汉而死成神的立论。“二南”诗的产生之地,后来皆为楚国所有,所以“二南”之诗又被称作楚辞之源。屈原流放汉北,其地正在襄阳附近。长达九年的流放中,他创作了大量诗篇,包括《湘君》、《湘夫人》,而“湘夫人”则正是“汉水女神”。
湘君、湘夫人成为一对配偶神,是屈原对“湘水女神”、“汉水女神”故事的重新开发和利用。为了表达自己的政治思想和对楚、秦形势的看法,屈原改“湘水女神”为湘君,改“汉水女神”为湘夫人,使他们成为配偶神。对此,从事楚辞研究六十余年的专家孙常叙先生有十分精到的考证。他在所撰巨著《楚辞九歌整体系解》中说:“湘夫人是湘君之妇,汉水之神。湘夫人这个名字是就她的丈夫是湘君而称的。她本身是汉水之神。神话传说反映着意识形态。同姓不婚,为湘君作夫人的自然不是湘君的诸姑姊妹,她当是另一系统的水神家族之女。从湘君之辞来看,在他‘驾飞龙兮北征’以迎湘夫人的途程中,湘君是‘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的。伊人所在之地,必须横渡大江以就之。北上横江,可溯之水,其大者只有汉水。把这些情况和湘君北征的目的结合起来,可以推知湘夫人所居之地必在汉水无疑。”(8)果真如此,则屈原便是继《诗经》之后,利用“汉水女神”进行文学创作的第一位署名作家。
到汉代,关注“汉水女神”的人就更多了。除三家传诗的博士外,还有刘向。前文已经提及,兹不赘叙。汉代文学以赋著称,许多赋作中留下了“汉水女神”的芳姿。扬雄在《羽猎赋》中写道:“汉水女潜,怪物暗冥不可惮形。”东汉襄阳人、楚辞及楚辞研究家王逸,在《楚辞·九思》中写道:“周徘徊兮汉渚,求水神兮灵女。”张衡在《南都赋》中写道:“耕父扬光于清冷之渊,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三国时,著名作家曹植(子建),写了一篇《洛神赋》,他在赋中发出无限感慨:“愿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又云:“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在《七启》中又写道:“讽汉广之所求,觌游女于水滨。”此后,“交甫解佩”、“游女弄珠”便成了典故,在文学作品中屡被使用。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建安十三年九月,一群文学精英在汉水之滨盛会,他们各逞其才,写下了著名的《神女赋》。这一年的七月,曹操率师南征刘表。八月,刘表病逝。九月,刘表之子刘琮举州降曹。曹操不战而得襄阳,军威大振。在襄阳,他一面派曹纯、曹仁追歼刘备;一面做安定荆州民心的工作。其幕下文人杨修、徐干、阮瑀、陈琳、应旸,以及刚刚反正的王粲,便得到挥毫泼墨地机会。他们大都以战胜者的心态,漫步汉水之滨。或为宋玉《神女赋》激发了灵感,或为“汉水女神”的故事刺激了创作热情,一次以汉水神女为题的笔会便举行了。这些赋作,除斥荆蛮、赞皇师的内容外,主要是以浓墨重彩描绘汉水神女的风姿。陈琳在赋中写道:“赞皇师以南假,济汉水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所游。”(9)王粲、杨修、陈琳的赋,《艺文类聚》有载。徐干、应旸之作已经缺失。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赋中,也不乏咏颂汉水神女的佳句。竹林名士阮籍,在《咏怀诗》中写道:“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文字学者和博物学家郭璞在《江赋》中写道:“感交甫之丧佩,悲神使之缨罗。”被称为“元嘉三大家”之一的诗人鲍照在《登黄鹤矶》诗中写道:“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郦道元《水经注》也记云:“沔水又东迳万山北,山下水曲之隈云汉女昔游处也。故张衡《南都赋》曰:‘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汉皋即万山之异名也。”(10)
唐代最早在诗中写汉水神女的,当是李百药。他在《王师渡汉水经襄阳》诗中写有“曲淑丽珠光”之句;在《渡汉江》诗中又有“波骇弄珠皋”之句。其次是张九龄,在《杂诗五首》其四中有“汉水访游女,解佩欲谁与”之句。襄阳诗人张子容、孟浩然也都有诗写汉水神女。张子容在《春江花月夜》中写道:“交甫怜瑶佩,仙妃难重期。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孟浩然在《万山潭》诗中写道:“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在《登安养城楼》中写道:“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王适的一首《江滨梅》就因为融进了汉水神女故事,被人称为“一首足传”的好诗。这是一首绝句:“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黄生在《唐诗摘钞》中评之为“以痴语见趣”。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之曰:“古今梅诗,五言惟何逊,七言惟老杜,绝句惟王适,外此无足论者。”评价如此之高,主要原因就是诗人在末句巧妙地以汉皋神女喻梅。山水田园诗人储光羲在《同张侍御宴北楼》诗中写道:“水灵慷慨行泣珠,游女飘飘思解佩。”此外,中、晚唐诗人,梁洽、郑锡、颜荛等也都有诗写到汉水神女故事,甚至襄阳妓也有“弄珠滩上欲销魂,独把离怀寄酒尊”的诗句。
唐代诗人吟唱不衰的故事,到宋代更是被诗家所陶醉。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在《汉水行》中唱道:“沧波荡漾浴明月,疑是弄珠游美人。”继之为文坛领袖的苏东坡,在《汉水诗》中写道:“文王化南国,游女俨如卿。洲中浣纱子,环佩锵锵鸣。”曾在襄阳做过州学教授的邹浩,在《泛汉江》诗中写道:“谁家游女戏江滨,才见舟来竞敛身。须得文王风化远,至今犹自被行人。”从中我们可以窥见,苏、邹二人是《毛诗》的承传者。宋代有个著名的画家叫文同,是苏东坡的表兄。他的诗告诉我们,襄阳旧有“弄珠亭”。他游弄珠亭写了三首诗,其一为《弄珠亭春日闲望》,其二为《弄珠亭春望》,其三为《弄珠亭下柳》。弄珠亭今已不存,不知道它建于何代,也不知道它的建筑规制如何,或许就是县志中所说的汉皋楼。
宋人把汉水神女故事演绎到了极致,不仅用诗吟哦,还附会于节令之中。庄绰(字季裕),曾任襄阳县尉,与米芾有交游。他在《鸡肋编》中写道:“襄阳正月二十一日为之穿天节,云交甫解佩之日。郡中移会汉水之滨,倾城自万山泛舟而下。妇女于滩中求小白石有孔可穿者,以色丝贯之,悬插于首,以为得子之祥。”(11)穿天节本来是纪念女娲补天、造人的节日,全国不少地方皆有纪念习俗,或多或少加进一些地方色彩,会使节日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不仅附会于节令,还在词中婉转歌唱之。葛鲁卿有《蓦山溪·天穿节和朱刑掾二首》,其第一首云:“望云门外。油壁如流水。空巷逐朱旛,步春风、香河七里。冶容袨服,摸石道宜男,穿翠蔼,度飞桥,影在清漪里。 秦头楚尾。千古风流地。试问汉江边,有解佩、行云旧事。主人是客,一笑强颁春,烧灯后,赏花前,遥忆年年醉。”(12)从词中,我们仿佛感受到了当时节日的浓厚氛围。“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写有一组《调笑》词,有序云:“盖闻民俗殊方,声音异好。洞庭九奏,谓踊跃于鱼龙;子夜四时,亦欣愉于儿女。欲识风谣之变,请观调笑之传。上佐清欢,深惭薄伎。”显然,这一组词是可以歌唱的。其中有四首与襄阳有关:《宋玉》、《大堤》、《解佩》、《回纹》。演唱汉水神女的是《解佩》一首,说是一首,其实应是二首。《调笑·解佩》词前还有一首诗作为序曲。先听序曲:“当年二女出江滨,容止光辉非世人。明珰戏解赠行客,意比骖鸾天汉津。恍如梦觉空江暮,云雨无踪佩何处。君非玉斧望归来,流水桃花定相误。”再听主曲《调笑》词:“相误。空凝竚。郑子江头逢二女。霞衣曵玉非尘土。笑解明珰轻付。月从云堕劳相慕。自有骖鸾仙侣。”(13)以美妙动听的歌舞来传唱汉水神女故事,此当属首见。惜其曲谱不存,否则的话,被之管弦,一定会吸引众多游客驻足倾听的。有人说宋词中“解佩令”词调来源于汉水神女解佩故事,确实与否,无法求证。宋代以“解佩令”作词的最早词人当是晏几道,但词的内容与神女故事无涉。严建文《词牌释例》引有两说:“《楚辞》:‘捐余佩兮澧浦’。《韩诗外传》:‘郑交甫遇汉皋神女,解佩’。调名取此。”(14)未知所本。
宋以后,诗人吟歌汉水神女故事并未消歇。元代著名诗人虞集在《张令鹿门图》诗中写道:“弄珠月冷识游女,沉剑潭深知卧龙。”明代以复古求革新的文学派别“前七子”的领袖李梦阳,途径襄阳解佩滩,有感于交甫遇汉水神女事,写下了著名的《汉滨赋》。在赋中,他极力描摹了汉水神女的“欣丽”:“态婉娈以窈窕,情同嬉而中乖。”“眉疑低而复伸,唇欲启而羞回。瑳巧笑以回瞬,目盈盈而流盼。”明英宗朱祁镇,于天顺四年赐襄阳王朱瞻墡《襄阳四时歌》,其在《春景歌》中写道:“汉滨士女竞游衍,应知被化同周风。”在《冬景歌》中又写道:“汉水东流风北吹,神女弄珠波上渡。”诗人薛瑄在《泛汉江》诗中写道:“神女无消息,明珠久寂寥。”在《登岘山》诗中写道:“诗传二南俗,人享百年寿。”曹璘在《春日登万山怀古》诗中写道:“湘妃解佩名空在,杜预沉碑绩已阑。”王慎脩《汉皋别意》诗写得别有新意:“夕阳帆影共徘徊,珠佩无人解赠来。欲使愁肠谁得似,江流曲处日千迴。”袁奂在《樊城送吴御六归汴》诗中表达离别之意:“明珠分佩汉江头,拉手江桥问酒筹。”清代文学大家吴伟业在《襄阳歌》中唱道:“高斋学士宜城酒,汉皋游女铜鞮曲。”还有顾夔章,写有《登紫盖山》诗:“昔闻山下有渚复有潭,交甫元凯人剧谈。胡为佩解碑沉賸薄岚,勋名如梦仙难遇。千古山头谁敢据,我与兹山一任羲和御。”表达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之感。明清两代的地方志书中,也多有记载,甚至言之凿凿,说交甫遇神女就在万山、阿头山下曲隈处,那里有地名叫解佩渚。
汉水神女故事之所以为文人所喜爱,原因是多方面的、复杂的。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出自儒家经典,一般读书人都得读《诗经》,因此对这个故事非常熟知。其次,汉水女神故事的特异性。凡夫俗子与神女、得佩而又丧佩、希望与失望、可望而不可及。一幅人神交往的图画,勾画得太美妙了。再其次,这个故事提供了从不同角度理解的空间,为诗人再创作留有余地。王粲、孟浩然、王适、李孟阳等,可以写神女的容止光辉,美丽娇好。欧阳修、苏东坡、邹浩等,可以从教化的角度写游女的高洁华贵。张九龄用来表达知音难觅之意,而鲍照、襄阳妓、袁奂等也可以从“不可求思”的角度,来写离别的愁苦。
参考文献:
(1) 邱鹤亭,列仙传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69。
(2) 王嘉,拾遗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55。
(3) 吕恢文,诗经国风今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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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孔颖达,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281-282。
(6)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51。
(7)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69。
(8) 孙常叙,楚辞九歌整体系解,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6,332。
(9) 欧阳洵,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1351-1352。
(10) 郦道元,水经注,长沙,岳麓书社,1995,424。
(11) 庄绰,鸡肋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25。
(12) 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721。
(13) 唐圭璋,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65,581-582。
(14) 严建文,词牌释例,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141。(潘世东转载襄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