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海津:《纪念他们(4):冯乃超,我从未忘记的恩人》


 

纪念他们(4):

冯乃超,我从未忘记的恩人

口钮海津

 

1971年,处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动乱中居然大学恢复招生了,首届工农兵大学生入学了。

小道消息说,后几届的招生除了政治表现好,还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我一直渴望像两个哥哥那样上大学的愿望又燃了起来。可是,当时我已上山下乡在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在那里,只有领袖著作,只有文革资料,只有文革报纸,我到处去找中学课本复习,旧的早已被烧光,新的却编得不堪入目、无以学习。而且,兵团那时对学习教科书的知青是要划入批判行列的,想学习课本、想上大学就等同背叛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

后来我去五七干校看望在那劳改的父母(爸爸被勒令养一头公牛,妈妈被勒令养一圈母猪),我把找不到考大学用的复习课本和资料的事说了后,爸爸说冯乃超好像刚解放回到中山大学,可以试一试请他帮忙弄些复习课本和资料。我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冯乃超伯伯,冒昧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不到一个月,我在连队里收到了一包寄自中山大学的油印课本——是冯乃超伯伯亲自到学校各科收集的、亲自到邮局排队寄给我的!

捧着这些课本和资料,读着冯乃超伯伯表扬和鼓励我的信,心里很是激动,一位时已七十一岁的老学者、老革命、老干部却为我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知青做了一件小小事!

接下来的一年,我白天苦干大干抓革命促生产,晚上就早早地下了蚊帐盖着被子用手电筒照着课本和资料,一课一课地研读,一科一科地复习。

1973年,刚解放了的邓小平令当年的大学招生既强调政治化更强调知识化,还制定了可让1%的政治表现好、考试成绩优良的可教子女入学的政策。

就在广东教育部门把我们73级的新生刚送往全国大学时,与邓小平对立的四人帮策划了张铁生考零分事件,很多省份停止和收回录取通知书,不以成绩论上线,而以政治背景重新评估考生。幸亏广东以新生已经出发而没把我们拉回去,我有幸上了大学,尽管我因是可教子女而不能上中山大学;我有幸以优良成绩上了大学——我们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唯一一届参加统考的大学生,而之后的几届再也没有统考机会了。

到大学后,我给冯乃超伯伯写了一封信,感谢他对我的帮助,可是信却从中山大学退了回来——“收件人已迁移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心里保存着冯乃超予我的那烛温火,这是现在那些未经历过那个黑暗年代的青年难以体会的一束光热。

可惜的是,冯乃超伯伯的那封信因多次搬家已遗失,真是愧对恩人。

 

2007年11月1日于北京-广州飞行途中读到李丹阳的《追忆我的外公冯乃超》而也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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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追忆我的外公冯乃超》

转载自2003年4月5日《人物》李丹阳/文)

 

冯乃超(1901~1983),广东南海人。出生于日本横滨一个华侨资本家家庭。1924年考入日本京都帝大,后转入东京帝大。上学期间开始从事左翼文学活动,担任创造社东京分部联系人。1927年弃学回国参加革命,为创造社后期重要成员。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文化党团文艺组组长、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1930年受党中央之托筹备左翼作家联盟,起草其《理论纲领》,并出任“左联”第一任中共党团书记兼宣传部长。次年担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委书记,并兼任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书记。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担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央机关党委文教书记、人事部副部长。1952年调任中山大学,先后担任党组、党委第一书记、副校长,中共广东省委高教第一书记,广东省政协副主席。曾任中共八大代表,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

  外公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还是在我脑海里不时浮现,于是我终于禁不住把对他的追忆与怀念倾诸笔端。

  我小时候对外公的印象是模糊的,就像留存下来的外公抱我的那张照片一样模糊。因为他远在广东工作,偶尔来北京看我们,相处也十分短暂。1962年,外公因积劳成疾突发心肌梗塞而住院。爸爸妈妈带我前去广州探望。在医院里见到的外公,病重得几乎不能同我们说话。我们住中大招待所,经常自己搂干草树枝生火做饭或到教工食堂用餐,外出则乘公共汽车,这是外公的要求,他不让我们搞特殊化。那次大人们曾经考虑让我留在广东上小学,但当时中山大学附小有规定只收直系亲属入学,我因不属于直系亲属而未能上那所学校。身为中山大学党委第一书记的外公没有用自己的影响力去通融,而是坚持不破坏规定。当时,我觉得外公有些严苛,对他敬而远之。

  “文化大革命”期间,外公与我开始了通信。我刚上初中不久,一天放学发现校外的墙上贴了许多我父母的漫画及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除了说我父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外,还把他们的父母甚至祖父母都捎上了,如说我的爷爷是叛徒,老外公是大军阀等。学校因我是“狗崽子”,不准我去天安门广场参加活动,我被打入了另类。带着困惑与沮丧,我向外公诉说了此事。他回信劝我丢掉思想包袱,正确对待不公正待遇,还告诉我老外公李书城在辛亥革命中担任过黄兴的参谋长,民国成立时是孙中山的军事秘书,不是什么“军阀”。他说我应当为有这样的家庭而感到自豪,可是他却只字未谈自己的革命经历和遭遇。外婆在信里补充了一句:“你外公绝没有问题,他是像水晶一样纯洁透明的人!”

  对于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的。那时社会上曾掀起学习王国福的热潮,我也曾骑车到大兴县王国福的家乡去了解情况,那里的赤贫和艰苦震撼了我。对比之下我大概感到外公是“养尊处优”的,于是去信中有要他学习王国福艰苦奋斗之类的话。外公见之,不以为忤,而是在回信中说他每天都清扫住宅附近一条甬道上的落叶,自觉地锻炼。现在想来,真为自己当年的冒昧无知而感到脸红,也佩服外公的宽阔胸怀。

  那年头,初中毕了业便无学可上了。我于1970年底进了北京石油化工总厂,不久又去兰州实习。在那段艰苦紧张的日子里,我父母在部队农场劳动改造加隔离审查,外公的来信给我精神上以极大慰藉。他可能觉得我有崇拜体力劳动的倾向,一再鼓励我多学习各种知识,还寄来过有关哲学的文章和两个题有“给丹阳”的笔记本。这两个本子,一个被我用于记自然科学的学习笔记,一个用来抄录社会科学著作。那时,我常到书店买书,包括大学的有机化学与分析化学教科书,如饥似渴地自学。在实习结束和回到工厂后举行的两次考核中,我除了按要求答对了操作规程,还因把化学分析中遇到的所有反应的反应式正确写出而得了120分的超高分。外公的心血没有白费。

  1972年外公“解放”了,我随母亲再次南下看望外公外婆。这次我得以近距离地与外公接触、交谈了。对于自己在“文革”中经历的磨难,外公总是轻描淡写。对我翻看家藏的二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出版物后提出的幼稚问题,外公也总是耐心解答。

  广州之行,我不仅了解了一点外公的历史,也开始亲身体味到他的为人。那时外公外婆仅住一室一厅,母亲和我的床就只好放在走廊里。一次,我因清晨赶船去佛山祖庙受了风寒,白天躺在家里休息。外公经过走廊时发现阳光直射我的脸,便轻轻地把窗帘拉上。当时我并没睡着,他那无言的关爱令我非常感动。过春节时,外公像一般的广东人一样同我们一起做萝卜糕,一起欣赏我们从花会买回来的菊花。他平常在家总爱穿中式布衣,出门挎一个大帆布书包。他性格温润如玉,谦虚、和蔼、淳朴,身上绝没有大干部的骄气和有些留过洋的人不时流露的傲气。我曾陪外公到珠江码头坐船到江对岸再换乘公共汽车到市里办事,对于年逾古稀又有心脏病的他,走这么远的路是很辛苦的,但他坚持不要车。后来听说外公一调到中山大学,就取消了为校领导配备的勤务员、司机及小汽车,也从来不为私事要公车。他不搞特权、不以权谋私,也不徇私情,有时甚至显得有点不近人情。譬如,解放初期,某人写信来说能找到外公外婆30年代初送给人的女儿,条件是给他安排工作,就被外公拒绝了。为减轻国家财政负担,他还主动提出不让外婆领工资。在这些事情上,外公表现出超凡的律己、克己精神,也体现了他是身体力行地坚持实行他早年所怀抱的平等理想。

  1973年我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外公为我有机会到大学学习而致信祝贺,并希望把自己的思想、学习、生活等情况告诉他,说是想通过我了解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碰到的是些什么问题,以供他在中大工作时参考。还说北师大是个老牌大学,图书馆的藏书很丰富,要我好好学会利用。不久,我因大学里学生不愿学习,学校总下乡开门办学感到非常失望,写信向他抱怨。他似乎是批评了我的情绪,但同时又寄给我中大编的生物化学等讲义和英语研究专刊。

  1975年春,外公外婆因健康原因调回北京,最初两年,他们被安排住在中组部招待所的一栋筒子楼里,每日去食堂排队打饭。这对两位有着严重疾病的老人来说,是非常不便的,但他们安之若素。我们不时送些容易消化的食物,偶尔也会有老朋友请他们吃饭。通常,外公外婆是既不吃请又不请吃的,但有一次在北京的许多位老友要为外公接风,他实在推辞不掉。因那天外婆生病,外公就带了我陪他。尽管有严重心脏病,而且去那家饭店需要上下地铁楼梯,挤公共汽车,但他仍然坚持不要公家派车。散席后,外公在取外衣时示意我等大家都走完再走,原来他怕老朋友们会用车送他。这是典型的外公作风,宁可苦自己,绝不麻烦别人。当外公再次步入地铁,一阵强风吹来,望着他那飘起的白发,我的眼眶湿润了。

  外公不愿意麻烦公家,出外办事的任务就落在我们那人丁不兴旺的小家的人身上了,先是妈妈、爸爸和我,后来又加上我丈夫。我曾负责替他选购书,有时书买来,却发现家里已有同样的书了。他从没为此责备过我。

  总的来说,外公比较寡言,但有时闲来会谈谈过去。外公还屡屡剖析自己年轻时的左倾幼稚,同时也试图解释一些情况。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他应成仿吾之邀归国从事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刚回国时因不了解国情,又在日本受了福本主义和苏联左倾文艺理论的影响,竟把批判的矛头指向鲁迅等人,认为他们不够革命,但他文章中曾出现的“鲁迅老生”一词(应为“鲁迅先生”)则一开始是排版时搞错的,后来便将错就错了。有一次,我拿给外公一篇吴黎平的回忆文章,上面写着外公是左联第一任党团书记。他看后淡淡地说,那时担任书记就是为大家服务,像做记录员一样的,没有什么。对于某公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左联”五烈士牺牲后,冯乃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冯不是临阵脱逃就是叛变了。我劝外公写篇文章澄清事实。他说,当时自己被调去恢复中共中央刊物《红旗日报》了,但表示没有精力去理会、更正那些错误说法。

外公经常怀念一些故友。谈到与自己一道归国后来担任了新四军政治部宣传部长的朱镜我,说在“皖南事变”时他正生重病,为了让战友们更容易突围,自己从担架上纵身跳下了悬崖。外公对被打成右派的冯雪峰格外同情,说他经历过长征,在上饶集中营关过周围带刺的站笼,非常坚强。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个正直的好人。外公自己刚到北京,便几次看望冯老,说他虽然身患肺癌,境况很差,但仍然希望回到党组织。1975~1976年间,周扬也住在中组部招待所,外公在大院里碰到他谈话时,要他向冯雪峰道歉。周后来果然去看了冯雪峰,据说两人还抱头痛哭过……

 外公在北京度晚年时,常有一些编委会、出版社把他列入现代文学家的名单,邀他写小传。他全部答以“我不是诗人”、“我不是作家”。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后期作品少是因为他离开“左联”之后相当长一个时期掩蔽起来从事秘密工作,抗战及解放战争时期又主要做党的文化战线的组织和统战工作,1949年后在组织、文教部门的工作更为繁忙,留给自己进行创作的时间不多,严重的心脏病和顽固的失眠症又阻碍他在晚年重新拿起笔来。当然了,外公不写这类小传,说自己不是某某家,也反映出他对名利看得很淡。1964年外公自知心脏病难以治愈,便请求组织卸免他中山大学党委第一书记的职务。晚年他亦很少参加荣誉性活动,外公不计较个人的名利地位,完全与世无争,其恬淡静默似已达到他早年曾经向往的出世境界。

  在外公诞辰100周年前后,我走访了三十余位同外公有过交往的老人,他们大多都谈到或写到他为人好,其中一个显著的品质就是谦虚。张光年、林林等在回忆中不约而同地使用了“默默地、不动声色地”、“不声不响地”这样的词汇。雷洁琼的题词中写有“坦诚谦虚”之语;钟敬文教授评价道:“乃超是默默无闻的革命家,……他是很美丽的。”周而复用《正直无私、功成不居》作为回忆文章的题目,罗工柳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来描述外公的人品;冯乃超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的书名十分耐人寻味:《默默的播火者》。是啊,默默地、淡淡地。只有心灵纯洁、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不把个人得失放在心上。当祖国革命被扼杀在腥风血雨之中时,他毅然挺身发出普罗文学的呐喊;当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又奋起为挽救中华民族而斗争。多少年来,他勤勤恳恳工作,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年纪大了,当体力与精力都不允许他再冲在前列时,就像一片秋叶,在完成了给大树提供养分的任务之后,悄然落下。

  外公是默默地离开人世的,但他的高尚品格永远值得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