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亲


四月的西安儿童医院,人特别多。有工人,有农民,有干部,有军人,他们或两人,或三人,抱着自己的小孩,穿梭于挂号、取药、出入门诊等的人群中。我和我的母亲来这里看望姐姐正在生病的孩子。当我帮姐姐取完药后,往傍边一看,我的母亲不见了。我四处寻找,从医院的楼上跑到楼下,从里跑到外。最后在医院门诊大楼口看到了母亲。母亲直楞楞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一位中年女子看,觜里还不停地小声念叨着:“芳儿,芳儿…… ”我跑到跟前问到:“妈,你站在这里看什么?” “芳儿,芳儿,那个女子真象我的芳儿。”“什么芳儿,你怎么还想着她,都多少年了,你还牵心人家干什么?你不知道那些城里人都是没有良心的人吗,这年头有些人连亲娘都不养。谁还把你这个奶妈放心上。”想到我们村几家当年奶过孩子的人家,在困难时期将孩子养大,最后被亲妈接走,为了一点生活费整天打官司的情景,我气呼呼地对母亲说。母亲转过身来,那黝黑的皮肤和满是皱文的脸上显露出几十年的沧桑,狠狠地登了我一眼,说道:“你咋能那样说话呢,在那个年景里,城里的孩子大多都有奶妈,一个家庭几个孩子,兄弟姐妹都去认奶妈,能认得清吗?现在农村政策好,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妈只要能看到她过的好,生活好,能象你们姊妹一样,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个女的正蹲在医院门口给她的儿子整理衣领,那男孩大概有十岁左右吧,但不太精神,好象发烧的样子。只见那女的身穿一套黑色西装,年龄在四十左右,长长的披肩发、白净的脸庞和水汪汪的大眼睛,与我儿时的记忆有一点点吻合。如果真是芳儿,为了实现母亲的心愿,我倒是想上前打探一下。
“妈,要不要我上前去问问?”“不用了,妈只要看到她就行了,不用打搅她。”母亲还真把那个女的当成自己的芳儿了。
芳儿是母亲的奶女,全名叫玉芳,一九六四年四月出生在西安市东郊朝阳门外,比我小两岁。在我的记忆中,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双眼皮的大眼睛明亮有神,圆圆的小脸总是白里透红,樱桃般的小嘴说出话来,总让人爱听。从她两岁离开我家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一直想着她。
当年在我们村中,奶西安孩子的有四、五户人家,但回想起当年母亲奶玉芳,那可是一种缘分。
一九六四年四月,在关中农村,刚刚从“吃食堂”摆脱出来的群众,境况虽然有所好转,但经济基础差、底子薄,再加上农业社个别干部的贪心,母亲和父亲干到一年下来,不但不分红,还要短款,给农业社掏出钱来。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也无钱用,别人家的男人都拿着家里的织布和衣物,偷偷地到外地换取粮食。尽管生产大队的民兵每天从各路口拦截,但求生的人们总能想办法拿回点粮食。而从省政府下放回农村的父亲,满脑子都是什么政策呀、制度呀,总以为换粮是投机倒把,宁愿饿死也不愿去换粮,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我和姐姐皮包骨头。母亲生下小妹后,外婆勒令母亲将小妹送人,母亲只是无声的哭泣。
外婆是一个非常重男轻女的老人,由于自己女子多,在村中受尽了别人的欺辱。看到母亲哭,她数落到:“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穷的叮当响,一个臭女子有啥可惜的,要么掐死,要么送人。”
母亲从小对外婆的话都是绝对的服从,心里再难受,还是在四十天后将小妹送给了别人。
在农村,坐月子四十天的女人,还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外出,可母亲却与门中的大妈、三娘等一起去了西安。她们几个人走遍整个西安城的大街小巷,挨门挨户收购破棉絮。那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将收来的破旧棉絮弹上两遍,搓成捻子纺成线,再织成布,然后拿到外边去卖,或换成粮食。用破旧棉絮很难纺线,织成的布很不结实,但每尺五分钱的价格,买的人还真不少。
那一天,母亲一行五人收到破旧棉絮后,各人用粗布床单包好背在肩上,急急忙忙沿着解放路正往前走,就听到一阵婴儿沙哑的哭叫声。只见在五路公交车站的老槐树底下,有一位三十多岁、操着河南口音的男子正在哄小孩。看他那个头足有一米七八,体格消瘦,煞白而细长的脸显得下巴又尖又长,颧骨高耸。他那稍有外突的嘴不停地哼着:“乖乖,嗷嗷,乖乖,我娃乖乖。”
听到孩子的哭声,母亲的心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摔下包袱,一个键步冲上前去,抢过孩子,将自己正在长流乳汁的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再也不哭了,只一个劲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不到一会儿就睡着了。
“大姐,谢谢您!”“不用谢,大兄弟,你怎么让孩子哭成这样,她妈呢?”“哎,别提了,孩子的母亲在工厂上班,无法带孩子,我又在河南郑州工作,帮不上忙。四个孩子中,老大是个儿子,但却有病,整天躺在床上要人看管,底下的两个丫头都找了奶妈,就她让我现在没有办法,真不知道哪里有奶妈可找。”这时,三娘灵机一动说:“二嫂,你不如把这孩子奶下,多少挣些钱补贴家用,你也就暂时不用这么辛苦了。”一听这话,那男子急忙抢先说到:“对,大姐您就收下她吧,我每月给您拾圆钱。”母亲有点犹豫说:“我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了人,怎好再要你的孩子。”“那有什么,你的奶水还不是每天被挤在地下,奶孩子挣点钱有什么不好。”三娘及其他同伴都着急地说。母亲有点心动了,说:“这样吧,两天后你抱着孩子到罗古村火车站下车,我在那接你。”“谢谢大姐,谢谢大姐,”那男子抱着孩子向母亲鞠了三个躬,高高兴兴地走了。
就这样,玉芳成了我家的临时成员,母亲爱称其芳儿。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母每天去农业社上工下地,玉芳就由我和姐姐来照看。姐姐大我四岁,大玉芳六岁,母亲给起的名子叫茶茶,大家爱称茶娃,我的名子叫转转,意思是把生女孩的晦气叉开、转个向。六岁的姐姐一天到晚背着玉芳,拉着我四处玩耍,并教给我许多童谣。村里的人都笑我们是一只猫叼着两只老鼠。当玉芳哭闹的时候,我和姐姐就用口口儿哄她。姐姐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面对面拉着她的小手唱道:
老鸹、老鸹一豆儿,
张家盆里炒豆豆,
你一碗,我一碗,
把你憋死 我不管。
 
箩箩、面面,
娃去他舅家吃啥饭,
杀公鸡,擀长面,
一人吃了两碗半,
收拾个轱墩就砸案,
把案砸了个稀吧烂个稀吧烂。
 
线轮线,你当家,
我在南峁种红花,
一亩红花没种了,
听见南峁狗娃咬,
狗娃狗娃你咬谁,
咬咱张家你大伯,
大伯大伯干啥去?
给咱女儿说媒去,
女儿没长十七八,
脚底鞋不会拉,
明底鞋才学呀,
桶里舀地清清水,
瓮瓮瓦的白细面,
搀到搀到石头蛋,
擀到擀到布扇扇,
切一刀长细面,
看我女儿好狗蛋。
每当姐姐唱完这些口口儿,玉芳就止住了哭声,发出悦耳的咯咯笑声。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三日,是玉芳的生日,她的父母都来到了我家,除了拿来几包饼干、水果糖和两大包玉芳能穿的衣服外,再也没有拿什么。我模糊地记得,玉芳的母亲是一个长相很平常的女人,一米五的个头,方形的脸上灰里透黄,齐耳的剪发和一身灰色的制服,给人一种朴素、勤劳、热情的纱厂女工形象,解除了我幼小心灵对大城市人特别是工人的神秘感。他们两人想抱抱玉芳,一个劲地用糖、饼干给玉芳吃,玉芳就是不答应,而且不要他们两人碰。后来,玉芳的父亲忽地从胳肢窝把玉芳提起来,从我家的地上提到炕上,可玉芳又打又闹,嘴里不停地喊着:“你不是我爸,你不是我爸,我不认识你们,我爸在院子里。”说着说着,用她那小手指在她父亲的脸上抠下一道深深的血印。这时,我的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树墩上抽烟。
我家的地方太小,一间半的厢房里建有大炕连锅灶,还放有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大衣柜,炕的一端空中还用木版悬架着两个大木箱,柜的旁边用砖撑着一个小案板,所有碗筷及瓶瓶罐罐都放在案板上,家里如果站上三个人就难以转身。
看到玉芳那样对她的父亲,她的母亲流着眼泪只好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的母亲也跟着流泪。这时,玉芳的母亲哽咽着声音说道:“大姐,我也看到了,你和大哥都是好人,就把玉芳送给你们吧,我们两人实在管不过来了。”
一听这话,我的母亲急了,拉着玉芳母亲的手说:“大妹子,不是我不要玉芳,我也是没有办法,世事艰难,日子不好过,要么我怎会把自己的女儿送人呢。”玉芳的母亲低下了头,没有再吭声。
那天下午,玉芳的父母就坐火车回西安去了,我的父亲抱着玉芳,把他们送到了罗古村火车站。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玉芳一天天的长大,可她的父母再也没有按月寄那拾圆钱的奶费。
转眼到了一九六五年秋天,劳动了大半年的父母,在农业社里没有分到多少粮食。母亲用仅有的麦面给玉芳蒸馍吃,我和姐姐则吃的是全用玉米面做的窝窝头,为此,我曾多次感到很委屈,总觉得母亲太偏心。
九月,姐姐到了上学的年龄,她每天领着我去上学,玉芳则由母亲领着上地。母亲每天用手帕抱上两个馍,将玉芳背到地头的大树下,然后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在那个时候,农村没有托儿所、幼儿园,会跑的孩子大都由父母带到地头玩耍。玉芳走路比较早,十一个月半就会走了。她每天随母亲上工,在地头与小伙伴们倒也玩得开心。饿了,有母亲带的馍;渴了,有浇地的水车,随便喝几口。天冷了,母亲无法带玉芳上地了,姐姐就辍学在家看护她,我们姊妹三个又在一起玩了。姐姐学习很好的,为了玉芳,段段续续上完了一年级。
有一天,玉芳发烧了,母亲赶忙背着她上大队医疗站。虽说花了不到两圆钱,但母亲将箱底的钱数来数去就只有玖角钱。母亲急了,去村中挨门挨户借,可一分钱都没有借到,只好欠着。母亲对父亲说:“再给玉芳的父母写信,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真的不要玉芳了。”
父亲一封接一封的写,一直写了十封都没有回音。母亲说:“算了,不写了,他们不回信,肯定有难处,还是咱自己想办法吧。”
当晚,母亲就去村中赊了十斤弹好的旧棉絮。虽说弹化机子加工了几遍,一些粉尘被吹掉了,但那旧棉絮还是很脏。平时,母亲白天上工,晚上就和同街住的几个邻里妇女们点着煤油灯,在家门前纺线,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互相比赛,线纺得又快又好,虽然累点,但还挺有乐趣的。天冷实在无法呆了,母亲晚上就在炕头纺,从先天晚上到第二天凌晨,母亲的纺车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棉絮上的尘土,在被套上积出厚厚的一层。为了不影响我们的健康,母亲总是用旧床单将被子和我们的头罩起来。
入冻以后,农业社里基本上没什么活干,母亲日夜忙碌,辛辛苦苦织好了六丈花格子布,用面水浆后,在槌布石上用棒槌砸展准备去卖。
那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母亲和邻居的大妈、村中的四婆、三姨几个人就起来了。她们都将那些布缝成背心样子穿在身上,怀抱着玉芳就上路了。
她们一行四人从罗古村车站挤上火车到甘谷、天水一带,翻山越岭,走村窜乡,三天时间才将六丈布卖完,按每尺五分钱算,总共才卖得三元钱。当年因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村人卖什么都被看成是投机倒把,火车站附近有民兵抓,火车上有车警盯,市井上有市管会查。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她们在火车上小心谨慎;在村中浑身长眼,处处留神,生怕被盯上扭送到市管会里,钱物全被没收。
三元钱,这可是救命的钱,千万可不能被没收。母亲将钱塞进鞋底的夹层里,其他人有的塞进发髻里,有的塞进棉衣的棉絮里。
为了省钱,在那个下午,母亲几个人就从天水爬上了一趟回家的货车。货车的大门和窗户都敞开着,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随着火车速度的加快,是越发的寒冷,就象一把冰刃从头中穿过一样,虽有顶棚,也挡不住寒流的侵袭。母亲用自己的大花头巾把玉芳戴着绵帽子的头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用一块烂包袱把头包住,解开她那棉袄的大襟,将玉芳的两个小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将玉芳紧紧地抱在怀里。为了能够暖和一点,母亲叫大家紧紧地挨在一起。她们几个都闭着双眼,天还未亮,就被拉到了罗古村火车站。
她们几个人几乎都冻僵了,车停了半天才慢慢地站起来。这时的玉芳睡得正香,母亲抱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火车。
下车后,她们都放轻脚步从东站口跑了出去。四周一片漆黑,那风吹得路边、地头的玉米秆发出哗哗的声响,她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回家的路,忽然,邻居的大妈说:“不好,有人。”她们几个一同钻进路边地头的玉米秆丛里,谁知道这些玉米秆是放在一个废井上,她们都掉了下去。这时,玉芳也被吓醒了,并哇哇地哭了起来。幸亏井里没水,也不算太深,大概有三米多深吧,只是让人虚惊了一场。邻居大妈虽然五十多岁了,是一位小脚老太婆,但很机警。她用自己的拐棍在井的四周摸了一圈,说:“不咋,井的半中腰有一棵树,我们可以用拐棍的手把挂在树上爬上去。茶娃她妈,你抱着娃,你先上。”上这么浅的井对三十多岁的母亲来说不在话下。只见母亲一手将玉芳抱紧,一手拿着大妈的拐棍往树上一挂,双脚往井壁上一蹬,呼的一下子就上去了,然后把拐棍递下去,手里抱着玉芳跪在地上,将井下的几个人都拉了上来。原来是一场虚惊,什么也没有。几个人沾了一身的泥土,边走边弹地沿东去的大路回家了。
不觉春天又到了,怀有大弟的母亲,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方便,再也不能出远门挣钱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实在没有办法,又催父亲给玉芳的父母写信。
玉芳的两岁生日刚过不久,她的父亲来了,走进我家门就给我的父母一再的道歉,“对不起,大哥,大姐,这一段时间家里出了点事,实在抽不开身,望你们俩谅解。”说着就将几个月以来欠我家的喂养费交给了我的母亲。母亲说:“大兄弟,没什么,谁家没有困难呢,你今天能来接玉芳,说明你还没有忘了孩子。”说着,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泣不成声。
原来,玉芳的父母为了使玉芳的父亲从河南调到西安,进行了一场假离婚。他们将四个孩子一分为二,法庭每人判给两个,再以照顾孩子为名,通过组织将玉芳的父亲调回到西安一个工厂里。虽然是假离婚,但一切手续和真离婚一样,玉芳的父亲从西安到河南来回跑,再加上调动工作,确实太忙,耽误了不少时间。
大约在下午四点钟,玉芳的父亲准备带玉芳回家。母亲这时真有点手足无措,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使她与玉芳实在难以割舍,但她又无法违背常理将玉芳留下,她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只有自己手工做的衣服、鞋袜,让孩子能多带尽量多带些。于是,她将玉芳的冬夏衣服、鞋袜包裹好,将自己给玉芳做的一双新花布鞋穿在玉芳脚上,用梳子给玉芳理顺头发,并扎了两个小辫,然后换上她亲手做的新衣服,强忍着眼泪说:“芳儿,一会儿跟你爸到火车站送送这位叔叔,你要好好听话。”
玉芳一直不肯认她的父亲,每次都将她的父亲叫叔叔。她听母亲说我的父亲要带她去火车站,高兴地又蹦又跳,“我能看火车了,我能看火车了。”跳着喊着跑到我和姐姐的跟前,说:“大姐、二姐,你两人也和我一起去看火车,好不好?”姐姐到底年龄比我大,知道玉芳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上了,心里非常难过,没有吭声。而我却兴奋异常,和玉芳两人欢快地在院子里跑前跑后。
父亲抱着玉芳从我家后门走向西坡罗古村火车站的方向,玉芳的父亲背着玉芳的行李紧随其后,我和姐姐拉着玉芳的手跑了一会儿,就被父亲给吼住了。但姐姐很听话地哭着离开了,四岁多的我却悄悄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一路小跑到火车站。
就在父亲刚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的母亲实在忍不住悲伤,座在炕上放声大哭。村中的同龄妇女都到我家来劝说,房子里拥了好多人,远远的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劝道:“茶娃她妈,哭啥呢,人家娃总归是人家娃,有啥伤心的。”母亲完全不顾这些,一直不停地哭,边哭边念到:“芳儿呀,妈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乖芳儿呀……”
再说父亲把玉芳父女送到火车站后,玉芳还是不要她的父亲,两只小手把我的父亲抱得紧紧的。火车到站后,我的父亲只好抱着她上车,等她的父亲坐好后火车快开的时候,才将她硬放在她父亲的怀里,一抽身就下了火车。父亲的脚刚着地,火车就开了,只见玉芳隔着火车窗玻璃不停地喊着、叫着,两只小手使劲地砸着玻璃。我的父亲在站台上跟着火车跑着、撵着,一直向玉芳招手,用最大的声音对着玉芳喊:“芳儿听话,芳儿听话。我娃听话……”
火车远去了,父亲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在站台上站了很久很久,平时轻易不流泪的他,眼圈也红了。两年多的父女情分就这样的消逝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每天都眼望西坡看上半天,因为西坡是我们村中人去罗古村火车站的必经之路,母亲总希望有个人抱着她的玉芳从西坡上走下来。一个月以后,母亲实在忍不住相思之苦,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了趟玉芳家。
玉芳的家在西安城东门外那一排排的筒子楼里,正房只有二十几平方米,房子的前面用牛毛毡搭建的简易棚能增加十个平方米,而那棚破破烂烂,顶上和侧面遮挂着不同颜色的塑料布,就是农村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比她家的强。母亲一下子傻眼了,她不相信这就是城里人住的房子。她在西安城里收棉絮时,见的可都是楼房,看到这样的住所还是第一次。
母亲推开了玉芳家的门,是玉芳的母亲在家里。看到母亲,她有点激动,说:“大姐,你来的真巧,玉芳正在出麻疹,几天高烧不退,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来了,真是谢天谢地。”母亲走进门一看,只见前头棚子底下放着一张单人床,上边躺着玉芳那不到十岁的病哥哥,小伙子长得很白净,眼睛大大的倒与玉芳倒几分相象,只是太瘦了,简直是皮包骨头。房子里是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玉芳就躺在那张大床上。听见母亲与她的妈妈讲话声,闭着眼睛说:“妈,快,把馍用手帕包好,咱俩上地走。”母亲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很快伸出双手,将玉芳抱在怀里。“真是妈的好孩子,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忘记妈。”母亲有点哽咽地说。接着她问玉芳母亲道:“孩子到家后哭了没有?闹了没有?”玉芳的母亲回答道:“大姐,这孩子的脾气真硬,个性太强了,到家后整整闹了十天十夜,每次哭闹,我和她爸就抱出去,哄着说要找茶娃去,她就不哭了。”“亏得她还记得她的大姐,两年多来,她大姐一直把她背出背进,为了照看她,我那可怜的茶娃都没有把学上完。”母亲边说边用衣袖擦泪。
后来母亲有了大弟,就再也没有去过西安,可心里总还想着玉芳,每次走出家门,无意识地总要眼望西坡一会儿,一年,两年,三年,始终都未见玉芳再到我家来。
   “妈——,转转——,”是姐姐的声音,她已经等不及了,从病房跑了出来。我说:“姐,你看咱妈硬把前头那个女的当成玉芳,站在这老看着不走。”姐姐深情地看了那个女的一眼,她确实也想见玉芳一面,毕竟玉芳在她的背上呆了两年。可为了劝母亲,她还是违心地说:“世上那有那么巧的事,快走吧,妈,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想她?就说那女的是玉芳,可人家是城里人,能认你这个乡下老太婆吗?你再别想了,走走走,我娃还等着打针呢。”说着硬将母亲往医院里拉。但母亲还是一走一回头,望着那个女的,不停地念叨着:“芳儿,芳儿,我的芳儿……”
 
                          
写于二ΟΟ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