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周鼎是因自己晋升职称受挫而发布自白书,周鼎辩解之。其实,这并不重要,因为周鼎本该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一个社会,若合理的利益诉求需要羞羞答答地表达,只能证明该社会尚被伪道德和蠢道德所笼罩。即便周鼎为他自己争取利益,也决不可能只为他一个人争取利益,而是为一类人——专力于教学但弱于科研的一线教师——谋利。
周鼎《自白书》的基本问题可以概括为:如何摆正教学与科研的关系,并在利益分配上做到科学、公正?此问题可由周鼎式“自白书”而引人关注,却不能因周鼎式“自白书”而改变。因为,周鼎式“自白书”不是说理的。不过,或许正因为它不是说理的,并且充满才情、充满情绪,所以才能引发如此之多的关注、同情和不平。
许多人并不喜欢仔细阅读和认真思考。但是,问题的解决,应诉诸理智和论证,而不能诉诸情绪式表达,不能诉诸转发量和点击量,也就是不能诉诸“民粹”。(作者为四川大学政治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
有几个子问题,或许应该提出来并做出解答:
Q:第一,在大学里,尤其是较好的大学里,科研和教学是否同等重要?
A:大学跟中小学不同之处在于:大学不但要教学,传播知识,还要科研,生产知识。人类最基础、最重要的活动是知识生产,人类文明的其他活动和形态都是以知识生产为基础的。大学和其他科研机构是专门生产知识的场所,是人类知识生产的绝对主力。科研与教学孰轻孰重的问题,其实是知识生产与知识传播孰轻孰重的问题。毫无疑问,知识生产更重要。没有有效的知识生产,何来有效的知识传播?
Q:第二,讲好一门课是否真比写好一篇论文更重要?
A:周鼎“相信讲好一门课比写好一篇论文更重要”,但相信如此不等于事实和道理果真如此。讲道理、建立利益分配机制及各种决策,是不能以相信为理由的,更不能作为前提。如果把一篇好论文理解为能生产出有效的新知识,提供知识增量的论文;把一门好课理解为能有效传播知识的课程,那么,一篇好论文比一门好课更重要。当然,这不是说上课不重要。最伟大教师的极限就是传播最伟大学者所生产的知识。爱因斯坦比任何单个教师对人类的贡献都要大。
或许有人会说,孔子、苏格拉底是反例。但不要忘了,其一,那是古代。其二,用今天的眼光看,孔子和苏格拉底属于教学与科研复合型人才,他们都首先以学术名世,其次才是教学。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苏格拉底创造辩证法,都是学术的事。所以,以孔子和苏格拉底为例,只会取消周鼎的问题,因为这已将科研和教学相结合,而周鼎的假定是教学和科研相分离。
或许又有人说,能生产有效知识的人太少了。同理,我也可以说,能把课上好的教师太少了。比较应该对称。如同爱因斯坦不是学者的平均数,周鼎或许也不是教师的平均数。周鼎是个案,不是代表或被代表,代表不了多数教师的水平,否则,被学生追捧的,不应该是“这一个”周鼎。而周鼎被追捧,恰恰是因为不少教师的课堂太平庸,这种平庸映照出周鼎。而那些同情和支持周鼎的人,混淆了一个和一类。
Q:第三,科研是否妨碍教学?教学又是否妨碍科研?
A:如果80%的时间用于教学,教学肯定妨碍科研。
如果时间反过来分配,又将如何呢?基于两点,可以推出,老师将主要精力用于科研,有助于教学。其一, 任何一个老师,只要他站在讲台,就会尽力展现他最优秀的一面,讲故事的人总希望把故事讲好,讲知识的人也希望把知识讲好,因为这符合他的最大利益。其二,教师若要有效传播知识,尤其是在大学,要传播(即便是介绍性传播)知识前沿,就需要不断更新知识,那么,即便大多数大学教师的论文是次品,没有生产出有效知识而只是跟踪前沿,但在制造次品的过程中,他们至少离前沿更近,从而更新了知识,进而有利于传播前沿知识。所以,科研促进教师知识的更新或创新,对教学是有重要促进的。
据我所知,有的老师努力将科研转化为教学。按照中小学通常的说法,讲一堂课,要花两堂课的时间来备课。但以科研促进教学的大学老师,讲一堂课,背后通常至少要花100节课的时间。当然,这种时间,并非常规意义也非周鼎意义的备课。常规意义的讲课达到某个水平后,每提高一定水平,如从精彩到更精彩到更更精彩,给学生的边际收益会递减。但是,以科研促进教学,教师知识的更新或创新转化而来的教学,给学生带来的边际收益可能递增。科研是教学的源头活水。
或许有人会说,教师并非只照本宣科,也要学习新知识。但是,一方面,如果教师也大量学习、更新知识,他本身就成为学者——当今体制中常见的制造知识次品的学者,而这就又取消了周鼎的问题,理由同上。另一方面,大学老师中并不缺乏不怎么读书者,麻将老师也不罕见,并非每个人都有“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生命热情。即便周鼎真的视教学近乎生命,周鼎者流,也不多见。我以前的中小学同事中,不少老师一年都不会读一本书,除了课本和教参。那么,靠什么来激励大学教师不断学习、更新知识?只有科研,并且是量化的科研。科研的量化,固然有问题,但更重要的问题是:更优的替代方案是什么?
据统计,川大的“三无教授”占教授的三分之一。所谓“三无教授”,就是无项目、无经费、无科研成果的教授。这些教授在评上教授之前,都是有成果的,为什么评上教授后反而没了?因为竞争机制对他们基本上失效了,他们基本不再受考核。这又意味着,真正喜欢科研的人与真正喜欢教学的人(如周鼎者),都是极少数,绝大多数都是冲着利益去的。无论教师还是学者,都是职业,都首先是饭碗。所以,对任何行业的激励,非唯一但最重要的手段,是利益激励,其次是道德激励。而出于兴趣者,不需要激励,但需要满足大体正常的生活条件。倘若饭都吃不饱或吃不好,恐怕再有兴趣,也要让位于生计。
Q:第四,大学的教学质量是否每况愈下,姑且不论,假定真的如此,难道它真是或主要是“因为一个老师的职称只与他的科研成果有关”?
A:中国大学的质量是否每况愈下?——未必。1980年代以前,每况愈下,基本没问题,甚至大学都办没了。1980年代以后,未必每况愈下,新生代的学者,无论文理工医,在前代学者的基础上都有所进步,这些学者的进步,难道不能证明大学质量并未每况愈下?虽然这些学者中有不少“海龟”,但也有不少“土鳖”。若拿前代和后代“土鳖”学者比较,也得不出大学教学质量每况愈下的结论。
我跟周鼎都是70后,前后脚,虽然他上过大学,我没上过大学,但这不等于我完全不知道那批大学生有多优秀,学风有多好。
不要忘了,“60分万岁”,是大学生工作包分配时代的口号,而周鼎正属于那一代大学生,虽然他可能没有高唱“60分万岁”。今天,很少有学生高唱“60分万岁”了。我曾多次对学生说:作为70后,我绝不认为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绝不认为90后比70后差。虽然有些90后学生打网游不舍昼夜,浪费时间,虚度青春,但不要忘了,70后大学生看武侠、言情、黄色小说,在录像厅看彻夜录像包括黄色录像,难道后者比前者更优雅?70后也好,90后也罢,都爱玩,只不过玩法变了,更多元化了。爱玩,是天性,主动追求艰苦卓绝成就一番事业者,总是稀有,因此才贵。虽然都爱玩,但今天的90后更有危机感,更知道去考这种资格证那种资格证,因为不包分配了,竞争更激烈了。虽然许多考证跟大学课堂教学关联不大,但大学本来就不包办婚姻包办人生,大学本来就应该腾出时间让学生自由发展。在这个意义上,当今大学的学风和教学水平真的每况愈下?我不觉得。
还有一点可能导致比较不对称,需要指出。70后的大学录取率几何?今天又几何?大学扩招可能致使大学生平均质量下降,但又有两点需提醒。其一,若拿最精英的90后大学生和70后大学生相比,我认为前者更精英。其二,扩招,总体上是应该的。虽然扩招可能导致平均质量下降,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精英的质量在下降,同时,平均质量可能的下降,是因为更多人上大学了。而更多人上大学,是进步。
即便如周鼎所言,大学教学质量每况愈下,但其原因也很难归为一个老师的职称只与他的科研成果有关。首先,评职称只看科研一说,不符合事实。目前川大的职称评定并非只看科研,也要看教学,学生评教倒数的,课时量不达标的,都没有参评资格。另外,大学教学质量即便下降,其间原因实在太多,绝非单因单果的关系。这里只想说一点,如果一个社会的竞争机制不科学、公正,拼爹拼干爹拼关系成了真正的机制——潜规则,却要求绝大多数学生学习动力充足,是痴心妄想。靠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学生积极学习,是低效的。靠老师很优秀的课堂来吸引学生,也不现实,因为大多数老师可能无法达到周鼎的教学水平,因而无法大面积复制。前面说了,周鼎之为周鼎,其自白书之所以能够被热炒,正是因为周鼎自身是稀缺资源,是“一个”,而不是“一类”。理工科,我不知道,文科,高中毕业,基本上就能自学大学甚至更高阶段的大多数知识。问题不在于学生有无自学能力,而在于有无学习的动力。学习动力的最重要动力又来自哪里?——科学、公正的竞争机制。同样的道理,“60分万岁”的那代大学生,因为包分配而缺乏有效的竞争机制,所以许多人并没有被老师劝说或吸引到知识的海洋中遨游。
老师应该尽力吸引学生来上课,但并非所有课程都可以讲得生动有趣仪态万方。文学、历史、艺术,较容易做到,但数学、物理、逻辑、计算机等,则很难,甚至不可能。中华文化公选课这种课,周鼎可以上出别样水平,吸引大量学生。周鼎的课,或许达到了央视“百家讲坛”的水平。在这个意义上,能达到周鼎这种讲课水平的人,比例虽不高,数量却并不少。但是,能把数学、物理、逻辑课程讲到百家讲坛的水平,并拥有诸多听众和粉丝的人,似乎罕见。而学生们积极学数学、逻辑,啃各种专业课,主要是受有用性即功利驱动的。
讲课,有三种类型和层次,一是讲故事,二是讲知识,三是讲思维。有些课,如于丹讲的《论语》这种课,不需要动多少脑子,但有些课,无论讲者如何努力,也需要听者大费脑筋,甚至废了脑筋也不懂。爱因斯坦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浅说》和霍金的《时间简史》,二者都是普及本,但许多人仍然看得一头雾水。我断定,即便爱因斯坦亲临课堂,他也不可能让普通大学生很轻易、愉快地理解他的理论。深入浅出,是有限度的。尤其是,有些东西,是无法深入浅出的。
周鼎的《自白书》的确是一个不错的自白,它道出了许多问题,包括周鼎自己的问题。上面的四个问题,并非周氏《自白书》存在的全部问题。这里再指出周鼎的一个错误。周鼎说:“我没有粉丝,因为我从来不是什么偶像,我是一个喜欢砸碎偶像的人。”周鼎(或任何x)有没有粉丝,不是周鼎说了算,而是粉丝说了算。一个人说他是x的粉丝,只要他没撒谎,他就是x的粉丝。一个人是不是x的粉丝,取决于他自己而不取决于x。而这正可说明,理论思维多么重要。
周鼎的《自白书》充满文学色彩和情感,它给出的是一些仪态万方的宣泄或语录,不知他上课是不是这种风格,也不知道周鼎是否觉得这些语录需要说理。但我认为需要,所以我在说理,尽管这种说理还很不彻底。对于周鼎的一句语录,恕我无能,用一万句恐怕也说不清。曾有人言:“毛主席语录一句顶一万句”;今有人语:“周鼎语录一句顶说理一万句。”
一个相信讲好一门课比写好一篇论文更重要的人,在传统的冬至日死去了……
一个相信讲好道理比说出精彩语录更重要的人,在西方的圣诞夜死去了……
我们都是70后,我们又是前后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