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冬,我从江苏盐城辗转回到家乡后,一时无处可去,就随村中一个在西安做包工的人给工地做饭。
初冬的夜幕来得很快,刚才还悬在半空中的太阳一眨眼就落了西山。身在陌生的异乡,急于栖身的我不得己将从蒲城县骑来的自行车贱卖给了当地村民。记得当时好像卖了二十块钱,于是我用八块钱在澄城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搭乘上了去西安的班车。
初冬的渭北天气还是比较寒冷的。一大早,满地的霜花像是给这黄土高原结合部涂上了一层银白。 冰冷的车厢里很少有人说话。大家各自闭目养神。
那个时候还没有高速路,长途班车一路颠簸,到达西安时已是午后两三点多。此前曾经数度逗留西安,但也只是拂风掠影般的。因而对于西安市区的走向布局尚不清楚。因回村中得知本村有几个在西安包工的人,于是抱着尝试的心里去毫无目标的寻找着。大概到了下午四五点多,只身来到了徐家庄。当时,培华学院尚处于发展初期。只记得穿过一条不宽的街道,过了培华学院门口右拐,就到了徐家庄。眼看着夜幕再次降临,急匆中我四处打听附近是否有富平人在此做建筑小包工。恰巧,一位大概是韩姓的中年人说他家正准备盖房,领工的正是富平人。得知这一消息,我心中暗自窃喜。总算有了眉目。不过人家又说,工匠们还没有来,说好的是第二天才能来。刚才还暗自庆幸的我一下子被这一记冷棒打晕了。于是一筹莫展的我只好在徐家庄附近徘徊。
由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连一顿饱饭都不能吃,于是买了两个馒头充饥。随着街道上人群的稀疏,人们就像倦鸟归巢般的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而我却无处可居,这个初冬的夜晚我将不知如何度过。身在异乡,又身无分文,对于眼下的窘迫我已经习以为常。于是我就拿出出初到盐城的看家本事,像乞丐一样来应付即将到来的寒冷之夜。
十一点之后,大街上行人已是寥寥无几,初冬的夜也开始用它的寒冷向人们展示自己特有的淫威。此时,间或一缕北风轻缓的掠过,不由得让人的身体发抖。一旁的培华学院里传来啴缓的歌声,而我却屈身在一处被进城的农民工废弃的工棚。这是一个人字形的庵棚,上面的油毛毡已经被剥蚀的破破烂烂。油毡下面有点塑料吊在距离地面不足一米的空中。悬吊着的塑料在北风的怂恿下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人字棚下面是潮湿的,由于刚下过雨,棚中还有些泥泞痕迹。稍微干燥的一处仅能容下一人之躯。
当周围都处在黑暗之中的时候,我就像不间歇的更夫一样游离在深夜的城市,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栖身于潮湿寒冷的工棚下,好在不远处的垃圾坑边有一块废弃的纤维板,那是下午游荡的时候铭记于心,以备不需之用的。于是我将纤维板拽进工棚当床一样。由于走的时候没有带必要的衣物,所以尽管已是初冬,可是我也只是一身秋衣和罩衫。一袭单薄的秋衣,加之冬夜的冷风,让我这个孤魂野鬼暂且屈身在一处四面透风,天做被,地为床,又冷又饿的窘迫境地。
那个夜晚大概是我成年以来最为难忘的夜晚。处在饥饿状态下的我,又因寒冷难耐,就像寒号鸟一样哆哆嗦嗦的蜷缩在尚不能容身的纤维板上。夜里,我不时的被冻醒。醒来之后,我就再次像野鬼般的穿梭在黑暗中的街道。还要不停的揉揉冻僵了的腰腿。待到身上有些温热,又缩进那个工棚之中。几度辗转,当我再次被冻醒来的时候,东方已见启明星。看到启明星,我心中就像在寒冷的冬天期待春天的到来一般的期盼。当我再一次的游转到工棚跟前的时候,东方的鱼肚白向寒冷中的我招手,温暖像亲爱的姑娘一样向我招手示意。
告别了那个终生难忘的初冬之夜之后,次日下午我就顺利的在建筑队上干起了伙夫的工作。由于我一直亡命在外,因而村里人对我也不是很熟识。只知道我在外面是做糕点的师傅。加之我早年一直处于独立生活,烟熏火燎的事情对我来说亦是轻车熟路。正如前面我讲的那样,包工头和我是一个村的,因而我有幸干起了伙夫这份差事。
伙夫的工作是比较繁琐的,特别是在九十年代初期,工钱没有小工多,干的活却一点也不比大工少 。这里的伙夫不是专职的,忙完锅灶上的活以后还要赶到工地,筛沙子,搬水泥,拉砖端灰。 饭前一小时,就要赶忙回到锅灶旁,搭火洗菜,揉面蒸馍。当然,不管什么时候,伙夫还是有些优越性的。那就是出去买菜的时候,短斤少两的事在所难免,而短出来的油水有时候足够我奢侈一顿。当然,所谓的奢侈最多不过五毛钱的甄糕,或者是一个油炸的菜盒。不管怎样,伙夫这件差事我干的还是蛮惬意的。当然,我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那就是又一次蒸馍,我把锅烧干了。几层的笼屉连带着馍一起变成了黑包公。这算是一起事故,而这起事故缘于我的爱好和习惯。多年来我养成一个不良的习惯,那就是只要有闲暇,我就会搜腾些旧书废报,抽空的时候就看看那些被人们当作废品处理掉的文字。那天正在看一本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巴黎圣母院》的书籍,也许是看得入了迷,径自只顾着给锅底添柴,忘记了锅里的“馍馍盖儿”都不响了,直到工友们回来吃饭的时候闻到干锅气味时,方才知道祸已临身。
也就是这一年,也就是在这里,我创作出了我的散文《悼亡灵》 。那时,徐家庄的活已干的接近尾声,新的工地在陵园路以东的某个村子。于是我经常穿梭在陵园路与徐家庄之间。
那也是初冬的一个早晨,当我骑着自行车,从徐家庄出发,穿过沙井村,过了银行学校,在电子路的十字路口以北菜园旁边的路上,堆满了一堆堆焚烧过的纸灰,看着一排排排列有序的灰堆,猛然间我才想起来已经到阴历的十月一了。对于寒衣节,关中东部,特别是渭北地区通常称之为十月一。而在十月一的前夜,送寒衣的气氛十分的浓厚。这是一个因时令形成的祭奠活动。这一天,人们一定要在十字路口为逝去的亲人焚烧纸钱或用纸做的棉衣棉被作为祭祀。
当我置身在满眼纸灰的世界里的时候,暮然之间我生出一丝对亡灵,包括我故去的亲人的怀念之情,并由此产生一种难以释怀的情愫萦绕于胸,似烈火,如琼浆,让我难以平复心绪,于是我在回到锅灶旁后,在工友栖身之处找来一个纸烟盒,我将纸烟盒拆开,用平时记账用的油笔芯,快速的爬到大通铺,借着刚刚上工的机会,一气呵成,完成了至今仍让我难以平息心绪的拙作。
二十年后的今天,又是一个寒衣节,当我领着女儿送寒衣的时候,至今仍不能释怀的情愫让我将我的这篇文章再次拿出来看看,一切还是那样的平和而又惆怅……
附:
《悼亡灵》
作者 郁秋
一堆、两堆、三堆……。
尔或就地划一个圈,怕你,亡灵,寻找不到你牵挂的根。
初冬的夜晚,在十字路口,为你,点燃一堆纸火,权且当做对你的一次凭吊。
亡灵,久别之后,你可曾欢愉?远去喧嚣的红尘,你心底那缕曾经撕扯不断的眷恋可曾依旧?曾经的汹涌和澎湃,是否依旧让你难以将息?没有了俗世纷杂的争斗,你可否信游天国?
亡灵,遥在天际游弋着的你的魂,可曾看见残留的尘世,对你无尽的思念化做你身边飘曳着的烟云,随你游动?
亡灵,你哀鸣么?亡灵,你悲叹么?哀鸣你未尽的宏图未酬。悲叹也与你曾经的不羁却未收敛。哀鸣你丰功的一生,在岁月的长河中化为青烟一缕,悲叹人生未尽百年的缺憾,悲叹你欲说还休的豪迈,哀鸣亦为你狂傲不驯的放纵。纸灰萦飞,是你不屈的搏击和不辍的执着。纸火映红,一张张谦恭的脸,写满对你永久的眷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失去成林的壮势,也就无暇修饰那份铺天盖地的豪迈。亡灵,可曾忆起,逆水行舟、孤旅天涯时的自信?人生失意时,顽强和坚韧。以往昔执樽对天笑,落伤俊雄满地恨的洒脱飘逸。
亡灵,你可曾窥视,苍穹间,为你燃起的烟灰纷飞,那是苦涩的思念积淀成对你永恒的牵挂,世去的春秋里写满了无尽的虔诚和哀思。
穿梭与冷寂的天宇,亡灵,你那未曾泯灭的豪气可在?你那曾经燃烧的激情可曾依旧?月明如你否?星稀以你否?愁绪百结是“庭树不知人尽去,春来还开旧时花”无奈。亡灵,记忆中的眷恋可曾落潮,不解的是游弋着的烟云不为你动。歇息吧!亡灵。为你永久的世去,为你丰功的一生,歇息吧。让你曾经的豪言壮志,在红尘烟雨中,寻找一种最为彻底的阐释。
亡灵,今夜无眠么?亡灵,眷恋依旧么?
哦!亡灵,灰飞烟灭,与你,只是一次虔诚的祭奠。
亡灵,带走你曾经的悲酸欣楚,让你,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