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半天《佛教的植物》,感觉很可爱的一本书。它传递出佛教众生平等的生命意识,和谐宁静的宇宙观。众生,不但包括人,也包括草木。
佛陀的草木花朵,不似现在更多属装饰,它是佛陀未脱人世的象征。比丘最初修炼的场所阿兰若,一般是宁静的林间、草地,它离村庄大约一拘卢舍或半拘卢舍。“拘卢舍”就是“声鸣”、“鸣唤”,也就是人声、牛哞、鸡鸣能够传递的大致距离。它们就是世俗生活的声音。这不像后来演变到非要跑到封闭院落里去,通过隔离标榜一种存在。
所见,尤其树木。佛陀不仅将草木视为精神寄托,更在意它们的日用功能。你知道许多僧众大都懂些草药,比我们俗人了解自然更多。草木就是生存智慧,草药当然也是。古代穷人家治不了的病人,有的就直接拉到佛门等候。
绕开了。我不是说佛教,我不懂。之所以提及世俗意识,因为,我的感受是,草木本就是我们的生命意识。
看着《佛教的植物》封面,我立刻想起散文家鲍尔吉•原野一本书的名字,《草木精神》,还有老作家汪曾祺一本书的名字,《人间草木》。他们都写出了一种平和、稳健、循环的精神。阿来的《草木的理想国》,也是对一个城市草木物候的细腻思考。
草木就是大地的须发,能感受到阳光、雨露,还有那风。大地崇拜,更多就是借由草木撩拨,生发出的丝丝神启,至精密,至无穷。草木有一种流动、摇曳之美,生于大地,与大地一动一静,充满智慧,而又不僭越秩序。
这种意识一直在我心里。两年以来,我将大部分业余时间花在了《诗经》上。它也是一部关于自然,关于草木,关于人生的诗歌。三国时代的吴人陆玑,写过一本《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他的研究方法就像是今日的计量语言学,从《诗经》中统计出175种动植物,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有关动植物的专著。其实,它更多是写草木,它们在其中占据114种。
《诗经》写草木,灌注的同样是一种草木精神、人生经验、宇宙秩序。虽有无数的焦虑,社会的跌宕,人生的起伏,终归在一种草木、音乐的运动中走向和谐,所谓温柔敦厚的诗学观,不是后来才有,《诗经》便是。那句被人解读烂掉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其实就透露着和谐至上的精神。
你在《诗经·鲁颂·駉》里能看到: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你是否能从中体会到一种时间、空间、中和的心态?然后你看这状态中的各种马匹,生活在什么地方。
它们就在草木的世界。所谓“駉駉牡马,在坰之野”。“在坰之野”,就是放牧的原野,它是无数马匹奔腾的世界,但却以草木为精神的疆域。《诗经》里的情感,有些非常张扬,但依然在一个牢笼中激荡,这里就是有一个秩序。
草木精神里的秩序,非常类似宗教的净化与指引。《诗经》里,草木在时间里流动,往往充当着“赋比兴”中“比、兴”。这两种修辞学就是一种诗歌审美的外壳,属于情感与意象甚至诗歌整体的能指。你一眼看不出关联,那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古人与它们厮磨的场景。终日生活在城市里,纵使你的小区草木繁盛,想从中生发一种自然的观念,已经非常艰难。依靠旅游获得的有关自然地审美体验,只不过是彰显一种身份意识,掩饰不住你的焦虑。
《诗经》里秩序之美,确实往往体现在人与草木的交通。比如采集、采菜的诗歌特多。第一首《关雎》就是。《卷耳》、《芣苢》亦是。这类诗歌大都与女性、爱情、祭祀有关。这里面有自然崇拜、母系社会的遗留,同时也符合当时的社会分工,符合远古中国生存的现实,人的社会意识萌发,还未脱神秘的世界。草木、女性、自然崇拜、生态主义,都是具有发生学意义的符号。
【草木精神就是一种生命秩序】
草木的秩序,也体现在一种人化的田园世界里。格拉耐《中国古代的祭礼与歌谣》说,中国的田园诗,总是简明生动,但整体缺少变化。18世纪英文的文学祭酒约翰逊,在他的《人的局限性》里,通过两篇文字论述过田园诗的单调性。他说,田园是最古老的诗,没有陌生感,无数人反复写,最后一看标题就猜到内容,精读千首也不会增加多少新意。
我有强烈的认同。但他们说过了一点。我理解的田园诗,其实就是草木世界的四时秩序,春夏秋冬,就像对应着人的生老病死。这里面有一种严格的生命秩序,所谓单调,不是草木与万物本身不够丰富,而是一种结构主义的单调,时间与生命秩序的单调,一年四季,反复如是。
“田园”是从草木世界抽象来的世俗化场景,就像佛陀一拘卢舍之遥的阿兰若,不离不弃人世间。一旦与人世关联,普遍的草木与四时变化,就容易生发秩序,田园诗就隐含着时间的秩序,四季轮回,色彩变幻,日月星辰,草木山川,更有古老的合时而动,包括劳作、砍伐、狩猎、婚姻、祭祀,都有时间规定。这是秩序,也是道德。《诗经·驺虞》即是。
也有体现在类似宗教人物身上的草木。菩提不说,《诗经·召南·甘棠》里的甘棠也是,纪念召伯的。
与《诗经》里“时间(田园)与道德”相映衬,古希腊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里“农事”与“正义”,异曲同工,它同样代表着秩序、比例、平衡。田园与农事对应,道德与正义对应。两部古老的作品,两组古老的关系,能印证由自然抽象出来的时间观念对人的情感的渗透。
这种时间序列与结构主义的单调,被包装进一个变化的草木世界,套上诗歌的形式,就成了流播几千年的格式化文本,并不断沉淀为生命观念、教化潮流。
这种草木精神,生命意识,秩序之美,道德观念,也有悲剧韵味。人的草木时代,远比人的石器、青铜时代要古老、长久得多。
草木就像晨露,易逝,不易存留。依托它生发的智慧,就随着四时变化,不断累积、陈陈相因,沉淀在大地的深处。
人们常常感叹,古老的中国,标榜上下5000年文明,其实大大短于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中国大地上的地面遗迹留存太少,尤其雕刻、建筑。人们常常对着古希腊雕塑、欧洲古老的城堡发出赞叹。
这里面有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因素。古人生存所依赖的材料不同,导致文化差异甚至思维差异。中国多山的地带,也有与两河、尼罗河流域相关的文明。
中国的早期文明,主要集中在陕西、河南。东周之后相当长时期,基本就集中是平原、大河。那时草木的景观世界,草木精神就是主流。人当然更习惯以它们做基本生活材料。这是一种最为简约、循环的生存方式,它是以草木一般集体的生命战胜了铁石一般雄伟的文明。它与它脚下的大地才真是的一种稳定的生命结构。
有一首很普通的歌,现在不大唱了,它是《小草》。初二时,班里开了有史以来的茶话会,我的同桌刘文起清唱了它。每当想起这歌,他清瘦而坚定的形象就浮现出来。我就觉得,我的生命也要像小草一样才好。
我们基本已经失去了真正的草木精神。这城市里,无论是大片的草地,还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你居室里还有花草,都不过一种机械复制的景观。它带给我们的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麻醉的、甚至醉生梦死的美感,无法生发真正的秩序之美,道德之美,我们已经失去了与它们相爱的时代,徒留下一具干枯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