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我呼唤你,黛莱丝


 

  “黛莱丝,众人都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子虚乌有的。但我知道,你确实存在,我窥探了多年,时常拦住你的去路,揭去你的假面。”这个夜晚,我在阅读莫里亚克的《黛莱丝·戴克茹》,而我就这样,爱上了这个坏女人。

  
  黛莱丝,他们说已经没人知晓你了。莫里亚克是被遗忘的作家,连百度百科上都不曾提到,他曾经是1952年诺奖获得者。我们说到法国文学,开口就是杜拉斯、萨冈、阿兰·罗布-格里耶……虽然新小说流派已经远去,但莫里亚克是更古老的旧小说作家,笔下所写,是中年阶级精致的痛苦,像描金碟子上的血迹,历历在目而不动声色,连写到你,黛莱丝,一个杀夫的女人,他的笔也不曾手软,不肯委婉行事。
  
  黛莱丝,我来问你:不是奸夫淫妇、情浓似火,你为何杀夫?你很富也很穷,几千棵松树属于你,你嫁给丈夫,是模糊地看中了他的几千顷地。可是没有丈夫允准,你一个子儿也取不到。你“长得不能说丑,也不能说俊,只觉得很媚”,媚态之花最盛放的时节,你在荒原上生活,丈夫就是唯一的邻居,是说着土话、关注自己身心超过一切的俗鄙之人。你不爱他,也到不了恨的程度,你只是嫌恶他——像他后来嫌恶你一样。你是同性恋吗?你在婚前,对邻女安娜,有过朦胧的爱慕,一起呆在废弃的猎鸭棚里聊天、静坐,一起穿过铺满银色月光的小径。连“发之以情止之以礼”都算不上,你嫁给了安娜的哥哥,成为他的嫂子。安娜爱上约翰,你怀着莫名怨气,把约翰照片撕碎扔进马桶;家人要拆散这对情人,你以娘家人身份去与约翰谈判,鸿门宴却变成聊天,回家后,你买下了约翰喜欢的一本书。
  
  大概只能说,你就是最典型的那种女人,不够美到倾城倾国,也没丑到甘苦自知;没穷到为了生存努力,也没富到视一切如浮云为粪土。你位于平庸的阶层上,有着平庸的情怀。你有小女子的一点儿才情——到此为止,这才情远不足让你成为才女,更何况你也没有下苦工夫的毅力。你渴望爱,非常非常渴望,如果天给你一个罗密欧,你不介意成为朱丽叶。你的罗密欧,是男是女,是老是女,都可以,只要他肯成全你,炽热的、滚烫的,恋爱一场。但其实,你做不到。
  
  你是鸟,没有樊笼桎梏你,看着远远的蓝天飞不过去,只是因为力有不逮。每种鸟都有自己的极限,有的飞不过沧海,有的越不过高山。你被自己的羽翼限制在小小的乡间。而你,认不清自己的局限。你莫名怨恨,总觉得有人要为你的无尽牢笼负责。到最后,这个替罪羊找到了:你的丈夫。
  
  到底为什么你要杀掉他?只能怪某一天太炎热,你心里无以名状的烦乱到了极限。你读过太多的书,你渴望外面的世界,却困在这平庸的穷乡僻壤。你切盼自由像金鱼想离开缸,你没想过鱼不能在陆地上生活。你不知道什么叫生活。你希望他死吗?不,你只是想除掉阻碍你的事物。整整一个冬天,砒霜一滴滴,进入他的生命。
  
  你失败了。一次未遂的谋杀。娘家婆家都一样惶惶,为了保全体面,丈夫作伪证替你开脱。你被全家族视为不可靠近的怪物,要永远避免绞刑架的命运,你必须接受丈夫的安排:“一日三餐,由人给你送到房里,别的房间,不许去……星期天,我们一起去望弥撒,让人家看到你挽我胳膊。下个月初,我们乘车去看你父亲,跟以前一样。”这是当然的。越狱未遂的囚犯要接受惩罚,会被关小黑屋,会戴重枷重锁,会失去每天的放风时间。
  
  这时你已经有了新生女儿玛丽,“玛丽明天就跟着保姆上城去……你还不至于要人家把孩子交给你管吧?”你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作为人的,作为妻子的,作为母亲的。你得花一生,为这蠢行买单,受惩罚受折磨。日子从此就是炼狱。
  
  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吗?抑或还是你太想逃脱。你病了,病得很厉害,保外就医对杀夫犯也是有效的,大家赶紧送你去巴黎,也许是盼着你死在异域他乡,这件事就一了百了。
  
  但是你没有。中年之后,你在心理医生的客厅,向他倾诉几次恋爱几个男人。你要男人的爱,男人要你的钱。这太正常了。你已经是一个国外版的曹七巧。命中注定,你得不到爱情,命中注定,你只是很惶惑:何以至此?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年轻的时候,你说:“我想干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上这股横暴的力,非我自己所能左右,也不知会在什么地方发作:所过之处,摧决一切,连我自己都怕……”
  
  你的故事,是四部曲,你最后出现之年,是四十五岁,《黑夜的终止》。嗯,差不多了,再一生情海翻波逐浪,总有游不动的时刻。游泳池会拒绝七十以上的人下水,你那个时代的情场,大概四十五岁就是极限了。你终于明白,年轻的你,曾经面对命运作了最绝望的反抗,最蛮暴的拒不妥协。而你一生所有的痛楚,都来源于:“我渴望得到男人的爱。”你死在你曾努力想逃离的家中。
  
  你是堂吉诃德,你是包法利夫人,你是安娜·卡列尼娜,你是查太莱夫人,你……冲向风车,你完败了吗?不,“那情欲之烈火还没有在我身上完全熄灭”,我在呼唤你,而你在应答我,黛莱丝永远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