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三国》读后札记三则


 《品三国》读后札记三则 

   

   一、 羽扇纶巾非“当时时尚” 

    易中天先生在《品三国》开场白中说:“羽扇纶巾大概是事实,因为那是当时的时尚,也就不是诸葛亮的专利。所谓‘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说的是周瑜,不是诸葛亮。就算有‘借东风’这事,也该是周瑜去借,要不然杜牧怎么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段话里,易先生未能分清史学、文学及其关系。“羽扇纶巾”是苏东坡词中的文学形象,史籍中找不到“羽扇纶巾”的实例,也无它是“当时的时尚”的记载。因此,“大概是事实”的说法欠妥。杜牧的诗同样是文学,也不能证周瑜是否借过东风。历史可以用来检讨文学,而文学一般是不能用来举证史实的。

    文学艺术领域里的诸葛亮或周瑜,是羽扇纶巾的形象。而在历史上,诸葛亮却并不如此。试问: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谁会一年四季手中都拿一把羽毛扇呢?在历史真实中,诸葛亮头上戴的应是“葛巾”,手中拿的应是“毛扇”(未见周瑜有此装束)。唐初,欧阳询在《艺文类聚》卷六十七《巾帽》中引晋·裴启《语林》曰:“诸葛亮与宣皇在渭滨,将战。宣皇戎服莅事,使人视武侯。乘素舆、葛巾毛扇,指挥三军,皆随其进止。宣皇闻而叹曰:‘可谓名士矣!’”宋代李眆在《太平御览》卷六百八十七《巾类》中引《蜀书》所载,除个别字外,皆与《语林》相同。皆谓诸葛亮“葛巾毛扇,指挥三军。”这就告诉我们,诸葛亮当时头上戴的并不是“纶巾”,而是“葛巾”;手中拿的也不是“羽扇”,而是“毛扇”。

    “纶巾”是青丝带编织的头巾;“葛巾”是葛布(夏布)制作的头巾。《辞源》解释说:“葛巾,形如袷而横著,尊卑共服。”是一种便帽,状如弁而缺四角。二者显然不同。“羽扇”与“毛扇”的差异就更大了。“羽扇”是用禽鸟羽毛制作的扇子,这是人所共知的。“毛扇”则是用兽毛制作的。由于“毛扇”长久失传,所以知之者甚少。据考,毛扇就是“麈尾”,是魏晋清谈家手执的一种道具,能在清谈时表现出一种飘逸高雅的风采和气质。毛扇的形状如同羽扇,是用一种叫做麈的兽尾编制而成的。宋人陆佃曰:“鹿之大者曰麈,群鹿从之,视麈尾所转而往,故谈者挥焉。”杨九龄在《名苑》中也写道:“鹿之大者曰麈,群鹿随之,皆视麈所往,麈尾所转为准,于主鹿为麈。古之谈者挥焉。”当然,也不全限于大鹿之尾,如牦牛尾亦可为之。“麈尾”的形状,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言语》中引《日本正仓院考古记》说:“(麈尾)其形如羽扇,柄之左右傅以麈尾之毫。”陈代除陵在《麈尾铭》中也说:“援有妙物,穷兹巧制。圆上天形,平下地势。”具体描写了麈尾的形状。晋代王导写的.《麈尾铭》中说:“道无常贵,所适惟理,勿谓质卑,御于君子,拂秽清暑,虚心以俟。”孙机、白化文等学者均有专文论述,并附有七种麈尾样式示意图,是完全可信的(见《文史知识》1982年第七期)。白化文先生在《麈尾与魏晋名士清谈》中说:“其实,考古与文物界,早在四十年代傅芸子先生发表《正仓院考古记》之时,对麈尾的形制已经了然。近年来的文物与考古的报告、论文、著作中也多有提及。可是,文献界与文物界有时脱节。”这大概就是一些人致误的原因。

    诸葛亮手执麈尾,是合于当时时代时尚的。不单诸葛亮钟情这种毛扇,刘备也喜爱这种东西。《魏略》的记载提供了证据:“备性好结牦,时适有人以牦牛尾与备者,备因手自结之。”还有东吴的孙权,手中也拿着这种东西。这从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卷》中可以看到。“麈尾”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拿的,必须是名士方有资格挥之。前文引《语林》中言,司马懿听说诸葛亮“葛巾毛扇,指麾三军”,不禁感叹道:“可谓名士矣!”诸葛亮隐居隆中时期,一直是汉末襄阳名士集团的重要成员之一,他师从庞德公、司马徽、黄承彦,他们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手执麈尾助谈是很自然的事。

   “羽扇纶巾”历来被理解为儒将风度,如有人在解释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句时,就说:羽扇,指羽毛团扇;纶巾,即青丝带编织的头巾,是古代儒将的典型装束。我认为,以此来说历史是失当的。“葛巾毛扇”倒与玄学有着某种联系。诸葛亮不是一般的儒士,这一点司马徽最清楚。他曾对刘备说:“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他认为诸葛亮是个识时务者,是当代的俊杰。司马徽是当时荆州学派的大宗师,荆州经学的内容与后来的玄学经学有许多相似之处,诸葛亮接受玄学是完全可能的。

    二、“抱膝长啸”并非“导引”之术 

    易中天先生在《品三国》中,讲到诸葛亮“抱膝长啸”时说:“啸,大约是一种气功导引之术。”其实,这是误解。所谓“导引”,是古代医家及道家的一种养生术。指呼吸俯仰、屈伸手足,促进血气流通,增进身体健康的方法。扁鹊之导引即属于按摩;华陀之道引即五禽之戏。道教中人多有修炼“导引”之术者,主要指吐纳、呼吸之法。《抱朴子》所谓“吹嘘呼吸,吐故纳新”。马王堆出土帛书有《导引图》,可辨认者有四十四幅,可分为三类:肢体运动;呼吸运动;器械运动。呼吸运动主要讲行气之法,与“啸”有很大的不同。唐代孙广,著《啸旨》一篇,大谈啸史。说啸自“太上老君传南极真人,真人传广成子,广成子传风侯,风侯传务光,务光传舜,舜演之为琴以授禹……。”显然,这是虚妄之谈,不可相信。宋人王谠就评之曰:“崇饰过甚,余不敢闻也。”王谠说:“人有所思则长啸,故乐则咏歌,忧则嗟叹,思则啸吟。”啸不是养生之术,它是一种言志之法。

    查许慎《说文解字》:“啸,吹声也。”再看《诗经 · 召南》:“其啸也歌”,郑玄 注:“蹙口而出声也。”成公绥《啸赋》亦说:“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辞源》的解释是:“嘬口出声。”又说:“发声悠长多曰啸。”用今天通俗的话讲,啸就是嘬起双唇吹口哨。现在,人们对吹口哨是很不以为然的,甚至有鄙弃、憎恶之感。然而,我们的古人,对此却十分看重。岳飞《满江红》中,就有“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句子。尤其是魏晋时期的名士,对“啸”情有独钟。除最善啸的阮籍之外,尚有谢安、王徽之、谢鲲等人。谢安出海泛游,面对巨浪长啸;王徽之见到自己喜爱的竹园,也要“讽啸良久”;谢鲲因挑逗邻女,被打掉两颗门牙,当别人嘲笑他时,他却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这些人为什么看重啸歌呢?王晓毅先生在所著《中国文化的清流》中有一段话,揭示了原因:“啸歌没有歌词,属于无言之歌,而且又不借助器乐,由吹奏者自己发出。所以它被认定比其他韵文形式更能表达思想感情。……名士们在表达内心复杂情感,尤其是潜意识领域不可名状的情感时,大都发出长啸或啸歌。”我想,这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啸,对表达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具有独特的作用。

    “啸”的功用,在于它能够渲泄一个人的莫大的隐忧。据《列女传》载:“鲁漆室邑之女,过时末适人,倚柱而啸,傍人闻之,心莫不为之惨者。邻妇从之游,曰:‘何啸之悲也?子欲嫁乎?吾为子求偶。’漆室女曰:‘吾岂为不嫁之故而悲哉?忧吾君老,太子少也。’”在这里,吹口哨,表达的是对国家命运的关切。另据《吴越春秋》载:“吴王阖闾欲将伐楚,登台向南风而啸。有顷而叹,群臣莫有晓王意者。伍子胥深知王忧,乃荐孙武善为兵法。”吴王吹口哨,在于表达他对发动这场战争的担忧,渴望有深谙兵法的人来帮助他战胜楚国。

    让我们再来看看阮籍何以善啸吧。《艺文类聚》卷十四引《竹林七贤论》曰:“阮籍性乐酒善啸,声闻数百步。”《世说新语 · 栖逸》所载更详:“阮步兵啸,传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数,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这虽是小说家言,却也反映出了阮籍善啸的根源。现实社会中,他无法与人“商略终古”,谈论夏商周三代的美政。他面对司马氏纂魏的极端黑暗的政治,内心异常痛苦。他那忧生惧祸的心情,只能靠饮酒、啸歌来发泄。完全可以说,阮籍的善啸是司马氏逼出来的,是对司马氏篡政不满的消极反抗。

    明白了这些,就不难理解诸葛亮的抱膝长啸有什么深意了。诸葛亮身处汉末乱世,隐居襄阳隆中,胸怀远志,“自比于管仲、乐毅”,自翊为可以出将入相,然而,前途却是那样渺茫。这满腹的忧虑,最好的表露方式,莫过于长啸了。他常常在与徐元直、石广元、孟公威交谈时说:“卿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也。”三人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但当三人问他:“那么,你呢?”诸葛亮却笑而不答。这“笑而不答”的深意,就融在那“长啸”之中。可以说,诸葛亮的“长啸”,是龙卧浅滩的叹息,是渴望明主造访的呼唤! 

           三、《梁父吟》并非悲凉的葬歌 

    易中天先生在《品三国》中品说诸葛亮的时候,说:“《梁父吟》,则是一种悲凉的葬歌,或者由葬歌发展来的乐府诗。”其实,并非如此。它不是葬歌,虽属乐府诗,但也不是由葬歌发展来的。致误的原因恐怕是把《泰山歌》、《泰山吟行》当成了《梁父吟》一类的歌。

泰山一带的丧歌有《薤露》、《蒿里》,而《薤露》亦曰《泰山吟行》。崔豹《古今注》说:“《薤露》、《蒿里》并哀歌也。使挽柩者歌,亦呼为挽歌。”死者身份不同,所歌也有别。送王公贵人歌《薤露》,送士大夫及庶人则歌《蒿里》。《梁父吟》只是泰山梁甫(或称梁山、梁父)一带的土风民歌。它的较早作者是曾子,即孔子的弟子曾参。晋人孔衍著《琴操》曰:“曾子耕泰山之下,时天雪雨冰,旬日不得归,思其父母,作《梁山歌》。”显然,《梁父吟》是由《梁山歌》发展来的乐府民歌。蔡邕在《琴赋》中说:“梁父悲吟,周公越裳。”基调虽然悲凄,但与丧葬毫无关系。

    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在诸葛亮《梁父吟》下有一个按语:“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一个“盖”字表明这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推测。很少有人从其说。近人逯钦立在编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时,就没有采纳这种说法。没有将其与《薤露》、《蒿里》等丧诗放在一起,而是归于汉杂曲歌辞中。

这首诗是否诸葛亮作,一直有争议。有人说,该诗署名诸葛亮作,最早见于唐代初期欧阳询编著的《艺文类聚》。欧阳询在《吟》一节中说:“《蜀志》诸葛亮《梁父吟》曰”。而《蜀志·诸葛亮传》云:“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并未明说诸葛亮作。于是,又有人说,“好者,好为吟唱也。并非(诸葛亮)就是歌词的作者。”还有人认为,这首诗的“内容与诸葛亮无甚联系,其基调和词彩又与诸葛文风不合”,从而否定其作者是诸葛亮。持否定意见的代表人物有清代的何焯、沈德潜、梁章矩等。近代的逯钦立则认为“梁甫吟不始于孔明,而此辞亦与孔明无关。”今人余冠英也明确指出本诗“非亮作”,“题诸葛亮作,是误会。”

但是,这些并没有说服所有的人去相信他们。胡应麟便是一位,他在《诗薮》中写道:“寓意盖讥晏氏。夫三子(指田辟疆、古冶子、公孙接三勇士)恃功暴恣,渐固难长,藉使驾驭有方,则皆折冲之器。既不能以是为齐景谋,又不能明正典刑,以张公室,徒以权谲弊之。至于崔杼弑君,陈恒擅国,则隐忍徘徊,大义俱废。复沮景公用孔子,而甘与梁丘据辈等列乱朝。区区补苴罅漏,何救齐亡!而后世犹以为贤,至有管晏之目,此《梁父吟》所为作也。”意思是说,国相晏子不能正确地使用人才,对“三士”那样的人才“驾驭无方”,“不能明正典刑”,反而以“二桃杀三士”的阴谋诡计,让英雄蒙难。这怎么能称得上是贤相呢?诸葛亮作此诗讽刺、否定晏子,正表明了自己的怀抱。“自比管、乐”,是不包括晏子的。今人张松如、钟优民是完全赞同胡应麟的看法的。他们主编、撰写的《中国诗歌史》也是将《梁甫吟》归于诸葛亮的。此外,日本学者花田清辉、林田慎之助,也从不同角度否定了此诗在内容上与诸葛亮无关的说法。花田清辉在《随笔三国志》中写道:“世人认为,出身齐国琅琊郡的诸葛亮喜爱这首歌,是出自怀乡之情,与歌词内容本身无关。事实果真如此吗?我认为,歌词中反映壮士中晏子奸计,转眼间全部身亡的不幸命运,打动了年青的诸葛亮的心。所以,他才喜爱这首歌。”林田慎之助也说:“我认为,在隆中,诸葛亮好为《梁甫吟》,并非与歌词内容本身无关。”“可能是由于三豪杰的不幸遭遇,打动了诸葛亮的心。”

《梁甫吟》这首诗是否为诸葛亮所作,尚待进一步研究、考证,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潘世东转载于魏平柱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