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中国大陆关于禅宗的书籍,出版了上千种,品类繁多,可以说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种热度,至少现在看来还没有减退的迹象,相反,正在朝现实生活中的各个领域不断地渗透。谈禅的人越来越多,试图修禅的人也不少。这说明禅是有强大生命力的。只要有生命存在,就有禅的存在;只要人们还活着,对禅的渴求就会永不止息。
虽然如是,禅毕竟是一种超越于二边之上的、极为圆融、极富创造性和极具承当精神的人生态度和生命体验,所以,并不是以少少的业余爱好之心,就能深入其堂奥的。这是一个不断转换世俗二边观念、不断打破自我中心的极为艰苦的心灵升华过程。作为一种风雅之事,谈禅论道,谁都羡慕和向往;但是,真正地去修禅却并不是人人都能经受得住的。仅就禅修的根本前提之一——宗门的真正见解之建立这一点而言,就不是人人都能够达成。
树立宗门真正的圆顿见解,并不容易,尤其是在末法时代,善知识难寻难遇的情况下。为了避免自己不被种种似是而非的观念所误导,多多读诵一些大乘经典和历代祖师的语录开示,先站稳自己的脚跟,恐怕这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当然,历代祖师留下来的语录有很多,仅《禅宗灯录大全》就收录了厚厚的一百多本。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没有办法来一一阅读它们的。在这种情况下,择其精要者不断地去细细把玩它们,恐怕是一种最合适的做法。如《禅宗六代祖师传灯法本》、《马祖四家语录》、《五宗七家语录》、《圆悟心要》、《碧岩录》、《宗杲尺牍》、《宗门武库》、《高峰禅要》、《中峰广录》等,这些都值得学人去认真研读。
在诸多语录中,《赵州和尚语录》和《临济禅师语录》是学人不得不读的。在日本,很久以来,这两本语录就一直被禅修者视作是日常修行中必须认真研修的最主要的两本书。尤其是《赵州和尚语录》,更是为无数的禅人所津津乐道。赵州和尚,人称赵州古佛,他的语录在禅宗史上的地位和影响,我们可以从雍正皇帝的《御制序》中看得出来:
“赵州从谂禅师,圆证无生法忍,以本分事接人,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朕阅其言句,真所谓皮肤剥落尽,独见一真实者,诚达摩之所护念,狮乳一滴,足迸散千斛驴乳。但禅师垂示如五色珠,若小知浅见,会于言表,则辜负古佛之慈悲、落草之婆心也。观师信手拈来,信口说出,皆令十方智者一时直入如来地,可谓壁立万仞,月印千江。如赵州之接人,诚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古佛云。”
《赵州和尚语录》虽然影响深远,历代有人提唱,但是,完整地解读它并形成文字流传于世,在中国大陆,似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眼前冯学成老师为我们呈现的这本《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应该说是第一次。
由于祖师语录,都是“以本分事接人”,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标的,故其风格多为“壁立万仞”,远非世间的二元思维之所领解。所以,研读祖师语录的时候,我们不能像读世间的俗书那样,喜欢逞思辨之快,需要彻底地转换一下我们的心眼才行。
《碧岩录·三教序》中讲,语录公案之设,其要有三:一者勘验后学所证所悟是否谛当;二者指示学人下手方便和修行正途;三者帮助学人解粘去缚。这三个方面,常常以一为主、其余为伴,互即互入,其象外归趣,不过是要学人归于圆顿之见地而已,也就是要“眼正”,“个个立在转处”。这段开示,或可作为我们阅读祖师语录的一个指南。
冯师在壁观《赵州和尚语录》时,恰好暗合这一主旨。冯师在该书的后记中写道:
“禅门祖师语录,全是向上全提一路,有德山棒,临济喝,洞山五位,云门三句等等不一。而于赵州,则是‘三寸软舌,纵横自在’。其要俱在令学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直指人心,顿悟成佛’。若不明白这个宗旨,于祖师语录,就是所谓‘盲人骑瞎马’,陷于文字的网阱中,寸步难行。”
对于那些想通过研读祖师的第一手资料(而不是嚼他人嚼过的馍)来帮助自己树立宗门正见的人,冯师的这本《赵州禅师语录壁观》,是一本很好的参考书,它不仅为我们深入赵州禅法,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探竿影草”,同时也为我们现代人阅读祖师语录公案,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末学有幸亲近冯师,是在2000年。当时,冯师应净慧老和尚之邀请,不定期地前来赵州柏林禅寺,为河北省佛学院的全体师生授课。那时末学任《禅》刊编辑,亦在佛学院承担佛教史的课程,因此,有机会聆听冯师的讲课,并且课后经常单独向他请益,受教良多。
冯师之讲座,每涉及一主题,皆立足于宗门之圆顿知见,出入于灯录,游心于经史,广揽于三教,款款道来,一一从胸次中流出,令人觉得亲切、痛快,绝无学者那种从文字到文字、从概念到概念,全无真实体验、脚不点地的隔离感和枯淡感。
近十年来,冯师一直志效古人,心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广大悲愿,独自一人在广州,过着清贫的隐居生活,潜心著书立说,其心态亦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冯师所讲解的内容,除宗门语录,如《碧岩录》、《宝镜三昧》、《信心铭》等之外,还涉及国学中的重要经典,如《易经》、《老子》、《庄子》、《大学》、《中庸》、《论语》以及《通书》等。这些著作,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心灵涤荡,一如他讲课时那样“一一从胸次中流出”。
要达到冯师这种境界,决不是多读几本书就能够做到的。它需要一种虔诚心和皈依感,需要一种神圣感和使命感,以及忘我的投入,同时,这一切最终还必须通过长时间的勤奋学养、修养和修证来落实和完成。应该说,古圣先贤都是这样治学的。遗憾的是,在现代社会,受利益的驱使,有很多做学问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所治之学是否有“根”,自己是否相信它,与自己的生命生活是否发生内在的关联——这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只要能够多出成果、快快地出名就好。学问的贬值,内在的根子就在这里。
古人书成之后,都习惯于邀请德高望重的人为之作序,以为“末后一段光明”之开启。世间如此,出世间同样如此。不过,亦有例外者,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末学陋拙无智,不敢妄言为本书开启末后一段光明,却甘愿当一只为“天地之大美”所陶醉而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地旷人稀,相逢者少”之蟭螟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