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既息民缮兵,复欲伐赵。武安君曰:“不可。”王曰:“前民国虚民饥,君不量百姓之力,求益军粮以灭赵。今寡人息民以养士,蓄积粮食,三军之俸有倍于前,而曰‘不可’,其说何也?” 武安君曰:“长平之事,秦军大克,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秦民之死者厚葬,偿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哺馈,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王发军,虽倍其前,臣料想赵国守备,亦以十倍矣。赵自长平已来,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卑辞重币,四面出嫁,结秦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交外成。当今之时,赵未可伐也。”
王曰:“寡人既以兴师矣。”乃使五校大夫王陵将而伐赵。
…………
(王)复益发军,更使王龁代王陵伐赵。围邯郸八、九月,死伤者众,而弗下。赵王出轻锐以寇其后,秦数不利。……(王)因见武安君,强起之,曰:“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君。如君不行,寡人恨君。”
——《战国策·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
***
如何冷静理性地制定经济决策(如果把战争也看作一种经济现象的话)?这是上位者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某猫仅对秦廷在邯郸之战的战前、战中高层决策这一案例略作分析,尝试说明人们在制定决策时的思维困境和经济学误区。
长平战后,秦昭王采纳应侯的意见止戈上党,接受了赵韩两国的求和。然而,赵国出尔反尔,非但没有按约定支付战争赔偿,反而与齐国谋合纵,以图对秦战略反攻。此事引起秦昭王震怒,遂集结大军直指邯郸,欲给赵国一个教训。武安君白起闻之,向秦昭王进谏,曰“赵未可伐也”。昭王以粮草既备、大军已行为由,拒绝了白起的谏言。
然,邯郸战事不利。昭王先使应侯游说武安君,后亲自登门造访,言以秦军为此已付出惨重代价,一旦无果而罢兵,将前功尽弃(恩,个人面子问题先不计入考虑~~)。白起仍坚辞不受。
秦军最终也未能打下邯郸。在大将倒戈、魏楚救至的最不利状况下,黯然收场,撤军回国。
【案例评估】此案,秦昭王在决策中连续犯下两个致命的经济学错误,两个错误同属一类,即“沉没成本谬误”(Sunk Cost Fallacy)。
所谓“沉没成本”(Sunk Cost)是指在项目的前期投资中,已经付出、不可收回的支出。一个项目在进行过程中时常会调整、改变策略,对于中长期规划更是如此。在微观经济学的生产者行为理论中,决策的制定和修正应仅仅考虑可变成本,而不应考虑沉没成本。
秦军先前在上党战役中的消耗,因为是已经发生、不可改变的事,均应列入沉没成本计量。而这些投资并没有换来预期的收益,即赵国应支付给秦国的战争赔偿——六座城池,这一既成事实令人遗憾。细究其因,应归为应侯对“议和”方案的评估论证工作不足(接受了来自苏代的错误信息。至于应侯的个人私心暂不提及),给昭王提供了失误的企划。
沉没成本已经形成,秦国下一步的策略不应再执着于此,而应展开新的项目,比较下一步行为需要付出的成本和将来可收回的收益。此时,秦国的高层管理人员发生了意见分歧,项目的指定负责人——白起,对是否应该攻打邯郸的议题进行了风险评估。
——武安君曰:“长平之事,秦军大克,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秦民之死者厚葬,偿者厚养,劳者相飨,饮食哺馈,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王发军,虽倍其前,臣料想赵国守备,亦以十倍矣。赵自长平已来,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卑辞重币,四面出嫁,结秦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交外成。当今之时,赵未可伐也。”
秦昭王的回应是什么呢?——“寡人既以兴师矣。”
从一个“既”字可以明显地看出,昭王作出此一决策的动因恰恰是“沉没成本”。大军既发,粮饷已靡,则事态如同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了。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其实,昭王是可以召回大军,再图他举的,此时战场的主动权在秦而非在赵。但昭王无视了白起要求合理规避风险的建议。
之后,王陵“战失利,亡五校”,王龁“死伤者众,而(邯郸)弗下”。此时,昭王应该已经发现了项目的前期规划有问题,理应及时调整方案,来制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然而,秦昭王一错再错,再一次陷入了被称为“损失憎恶”(Loss Aversion)的心理误区。所谓损失憎恶,是指人们往往不愿意“浪费”资源,即使是已经失去的资源。在沉没成本已形成的情况下,这是一种感性主导的、有害无益的心理趋势。这一点,我们英明伟大的昭王陛下(某猫顿首再拜ing)也不能免俗。很明显,昭王在制定决策时表现出的是一种亚理性状态。为了追回沉没成本而继续追加投资,却常常导致最终更多的损失。
白起坚持:一个理性的决策只应考虑:某事将给你带来多少好处,和你将要(注意是将要)为之付出多大成本,投资与收益之间的差额是否满足你对利润的需求,进而决定如何分配资源。而你“曾经为此事所付出的成本”是无须也不该被列入考量的。(“惟愿大王览臣愚计,释赵养民,以诸侯之变。抚其恐惧,伐其骄慢,诛灭无道,以令诸侯,天下可定,何必以赵为先乎?此所谓为一臣屈而胜天下也。大王若不察臣愚计,必欲快心于赵,以致臣罪,此亦所谓胜一臣而为天下屈者也。”)
昭王不能理解这一点,反而将项目进展不顺利的原因归咎于白起,“强起之”。“有功,寡人之愿,将加重于君”一句,暴露了昭王内心的或然性倾向(probability bias)。这是一种把希望寄托在“也许”“有可能”的将来转机上的心理倾向,说白了就是侥幸心理。对于决策者而言,实在是一种非常要命的心态。昭王指望白起创造奇迹,白起自己却不指望。从这点可以看出白起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他的评估论证只建立在事实数据的基础上,或然性并不作为制定决策的依据。
秦国决策层执着于沉没成本又心存侥幸,导致邯郸之战的黯淡收场,这是高层管理人员所不能不引以为戒的。
最后送一句名言,共勉: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邯郸之战中的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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