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桥上(原创小说)


出租车自西向东在东西快速路上缓慢地爬行,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首尾相连,像一队正在搬运猎物的蚂蚁,慢腾腾地挪动。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里,汽车的尾灯闪成一片,晃得人眼发花。李立下意识地又看了一下表,嘟囔着:堵了半个多小时了!烦躁的表情越来越明显。
伙计,急也没用。说话的是的哥。他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显然,对每天在这条路上如此跑车已经习惯。他给李立讲了一个段子。那天,他拉了一个老外,也是这个时间,快速路上也是这么多车,估计那位老外那天心情不错,中国话也不错,还会用方言说笑话,他打趣地说,你们中国停车场这样大啊,真是国家大什么都大,不过这样的黄金地带,这样长的路做了停车场真是可惜。的哥当时臊得满脸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李立听了没说啥,他知道司机师傅是在安慰自己。眼下这境况,说啥有用?据说这条路最初的设计是双向六车道,上下行各三车道,照理说不应该堵车,可一过十五中,右边的三车道硬是变为两车道,紧邻桥边是一幢十来层的旧楼,那楼明显地成了拦路虎,据说那楼主的背景很深,拆迁补偿狮子大开口,地方上愣是没辙,据说市长出面也不管用,无奈之下只好改图纸,就像一个人原本通畅的血管得了血栓。这样一来,最初的初衷,从西头的火车站到东头,20分钟的设计行车速度就成了泡影,一段不到10公里的城内高架路就成了高峰时段以及一天里大多数时段堵塞最严重的路段,不仅如此,桥下的行车路线也被迫改线,原本与高架桥平行的行车路线不得不绕着这幢灰不溜秋的旧建筑转了一个大圈,狭窄的街道,遇到高峰时段,也就几百米的路线,成为公交车司机和乘客的畏途。有急事的人,熟悉山路的司机,会抄小路,不过,每天三四百位新手的上路,加上郊区车,外地旅游车,还是让这一带的街道不堪重负。大概只有半夜,那些因饭局晚归的人,驾车打这条路上走,才能真正感受什么叫快速路。
到哪儿了?手机响了。李立听到话筒里说话人的声音,立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毕恭毕敬地回应:行长,在路上,堵车......请再等等......
李立扣了手机,恨恨地想,急,急,急有啥用,总不能飞过去吧,换车都没法换,这可是高架桥啊,两米开外,就是桥的护栏,距下面的路面有十来米高,谁能下去?我不着急?

李立心里忽然开始埋怨起老板来,要是下午胡老板召集的会早点结束,或许能赶在高峰期之前赶过去。可是,老板有老板的节奏,那个所谓的编务会,从下午两点,开到了晚上6点。当然,会也没啥主题,无非是胡老板前几天从美国分公司回来的路上,在东京机场买的几本精美画报,要不就是上周在香港转机在免税店给正读大学的弟弟买的笔记本电脑,胡老板要手下的工程师给他讲解上面的英文的意思......要不是胡老板接了一个电话——接电话时胡老板的那副神态跟他平时大大咧咧训斥下属的模样判若两人,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看了就叫人好笑——那场会还不知道能开到几点。最长的一次,李立记得是开了八个小时。一共六七个人的小会,一共一期,也就十来页的稿子,拉拉杂杂地讨论了一个工作日。谁都知道胡老板是装腔作势,他根本不懂办杂志,但所有的听众,那些专业的文字编辑,那些专业的平面设计师,那些专业的摄影师,都得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即便下班后有天大的事情要办,此时也不能流露出半分。
胡老板靠地产开发起家,十几年的时间里,在本地和外地捣鼓了不下百万亩土地的项目。去年还借对口扶贫的名义与老区一个县的政府合作开发了一个楼盘,说是要办大学,教育用地的成本自然就很低,对那样一个数十亿的项目来说,那点拿地的费用到了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即便胡老板什么也不干,那些被他收入囊中的土地也够他受用好几辈子的了。况且胡老板还在美国拿过地,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厂子,连厂房设备带土地统统收入囊中,然后在当地注册公司,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拿到绿卡,成为两栖公民,美国当地政府还以他的企业名称命名了一条街道,还把分公司成立那天列为该市的纪念日,把个胡老板乐得屁颠屁颠的。
后来不知是哪位高人点拨,还是胡老板突发奇想,原本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他竟然迷上了做文化,对办杂志感兴趣起来。他认为办杂志会像他圈的地一样,可以招引企业在上面做广告。作为市政协常委,省政协委员,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从京城搞到一个手续,据说花费还不多,接手了一本半死不活的老杂志,居然也办起杂志来,遥尊京城某主管机构的老总为正总编,他自封副总编,还在本地医学院读大二的弟弟也被招来做了常务副总,当然,这些都是挂名的,真正干活的是从外面招来的一个团队。团队为首的自然是专业人士,老万,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编辑,原先他在外地一家报社做编辑部主任,因为夫妻两地分居,费了很大的劲才调回本市。但联系了好几家报社都以年龄大了不好安排为由推了出来。实际上这个行当还不是越老越有经验?不知那些在年龄问题上一刀切的报社是怎么想的,只想着有学历的,一般学历还不行,还得硕士什么的。其实想想大概是不好安排,你想,现在一般报社的老总们也就是五十啷当岁,你一个外地回来的编辑部主任,无根无底的,来了就跟老总平起平坐,那怎么行,要你当普通编辑吧,人家会说报社不重视人才,得,您老另择高枝吧。正好这边胡老板要办杂志,他就有机会来做了编辑部主任。不过,老万心里明白,他任职的这个地方也就叫它个编辑部罢了,实际运作并无章法,不似他以往服务了半辈子的那个编辑部一样规矩,这里很多事情是胡老板随心所欲。比如,胡老板频繁地在中美两国飞来飞去,就有很多机会经停东京、香港,每次回来,都带回一大堆精美的国外画报,他喜欢国外杂志那种大开本,那种大气的设计,那种高质量的印刷装帧,他要求老万带领他的团队向这些国外杂志看齐。有时,他不顾老万的反对——那可是侵权的——把国外画报上他喜欢的图片翻拍COPY下来,直接要求用在自己杂志上。至于杂志的定位,胡老板也是胡来,既有时政要闻,也有本地历史、文化娱乐、美食大餐、医疗保健、书法字画、收藏集萃,更有他时常炫耀的所谓时尚,那些从国外画报上翻拍下来的大尺寸的美女靓男照片,自然也有自己的老本行——建筑,当然是国外的精品楼盘。有时也出增刊,把外国作家写的书,当然是国内出版社出版的,原封不动拿来,翻印,自然要在前面加上自己写的序言——这序的起草当然也离不了老万——他要标榜自己懂文化。不过,对原书,他是不想打印的,网上有现成的,他不怕人说他侵权,网上有替他挡箭的。他更不在乎成本,好像一期十来万块钱的制作费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他从不考虑收回成本,不考虑怎么销售,他需要在任何大的场面,比如拜见省市领导,出席政协会议,与地产老总晤谈,出国会见外商,等等,所有这些需要装点自己儒商面目的场合,都能拿得出来,给自己脸上贴金,获取人们一句有时极为廉价的胡老板您真热心文化事业啊的赞美,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杂志上的内容,内容与内容之间,图片与文字之间,文字与文字之间是否和谐,选用的图片文字的来历是否侵权,他是不去管的。他相信,自己拥有的财富,以及用这些财富搭建的渠道是畅通的,没有人会跟他过不去。例如,管理他这个公司的地方官,区长大人的公子在美国他投资的那个城市读书,区长一个暗示,他就包了公子的全部费用。甚至,他这个杂志本身就不合乎规矩,按照规定,他只是原先那个办得不死不活的老杂志的一个分支机构,那个杂志的注册地址在京城,而他只是那个杂志驻本地的一个记者站,但是,他搞定了所有的关系,就把一个不伦不类的杂志堂而皇之地办了起来,并按月一期接一期地办了下去。

开了,开了,的哥吆喝一嗓子,吓了李立一跳。可不,前面冰冻似的蚂蚁流快速地移动起来,不过,大约两分钟的路,也就五六百米吧,又停住了,后面的车一个劲嗯喇叭,好像前面的司机偷懒,而前面的司机也是骂骂咧咧的。
李立摇摇头,无奈地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其实李立也不懂办杂志。他能到这个所谓的杂志社完全是靠老万的引荐。
他认识老万纯属偶然。
李立原先生活的那个地方,与现在生活的城市的距离有五六天的路程。
他记得在自己三十多年的日子里,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镇上。从村里到镇上要翻越一座大山,一条仅可站得下一只脚的小道,是翻越大山的唯一路径。
村长要找人去镇上送一个报表,必须赶在年底前送去,要是耽误的话,年底镇上的考核评比可就没他们村什么事了。
那么大的雪,那样一条狭窄的小道,村长找的好几个人都不敢去。
他不是不害怕,前一阵就有人在那里掉下去送了命。他是超生户。已经有了三个女孩,一心想再生个男孩,结果被罚款罚得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吃饭都难。他应承下这个事,是想讨村长的好,设法改善一下处境。
当他提心吊胆,身披雪花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镇上时,距镇政府下班只有不到十分钟了。
接待他的是一个和蔼的中年人,他姓万,是省报的编辑部主任,正在小镇采风,镇上年底人手不够,临时抓来帮忙收发文件。
老万给惶恐而憔悴的李立递上一个毛巾,让他赶紧洗洗脸。然后示意他坐下,递上一杯水。
得知老万是报社的编辑部主任,隐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念头浮现出来,在中学时就喜欢文学的他,想给杂志投稿。老万爽快地给他留了联系方式。此后,李立不断有稿子在报上发表,当然,是那种五六百字的豆腐块,虽然稿费少得可怜,可是毕竟是在报纸上刊登,村里的干部对他也就另眼看待了。村里一些写写画画的事都找他,李立在村里的处境得到了改善。不久,老万找关系帮李立在城里的一个广告公司谋了一份文案的差事,总算脱离了贫穷的山村。
老万到胡老板的杂志成为主编后,需要自己的班底,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立。不过,李立毕竟只有中学文化,写写豆腐块文章还凑合,要做编辑却是力不从心,老万只好让他去做市场营销。其实,老板大手大脚惯了,不怎么在乎杂志的销路,每期一两千的杂志,并不是靠销售,而主要是赠送,每期送出去五六百本,其他的都积压在库里,时间长了,积压多了,就做废纸处理掉。依老万的经验,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建议老板设立市场营销的角色,他想逐渐让杂志走上正规,成为一份真正的杂志。看到李立能说会道的,脑瓜挺活泛,老板也不坚持,反正不碍事,就让老万看着办。
自打做了市场营销,李立的活动空间就多了不少。看看这个所谓的杂志,在老板这样一种经营思路下,自己的恩师老万那样受憋屈,他就打定主意,要利用这个机会,将来做自己的事情。老万在这个城市的人脉很广,1950年代出生做专业的人,大概在人情世故方面是不怎么考虑的,李立成为老万的代言人,频频出现在各种老万没有时间去,或者不屑去的应酬场合。老万故意不出面,也有有意栽培李立的考虑。不过,逐渐适应了城市交际圈规律的李立,也学会了见风使舵,也在给自己悄悄地留后路,经常打着老万的旗号在外面做自己的事情。办成事情之后的收益,李立会以请老万吃饭,给老万送烟送酒的形式加以回报。他知道,万老师忙得很,那些大事够他忙的了,这些小事细节是不怎么在意的,大象餐后的残渣就够蚂蚁吃上一年的,积少成多,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大象。
今天下班的时候,他对老万搪塞道,说下班要去见一个客户,那个客户答应下期杂志会做一期广告。但李立没告诉老万是哪个客户。其实,李立急着要去的地方,正是老万的一个关系,一个银行的行长。当然,他是打着老万的旗号去的。有时,回想自己从小山村一路走来,恩师的刻意引导、栽培,自己却这样贪心,也会自责,但更多的时候是坦然。他觉得没有啥好顾虑的。他想起了自己翻越过的那座风雪中的小山。他感觉自己是一只微不足道,随时会被人碾死的小蚂蚁。

李立站在了写有行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口。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走道里没有别人,地面是那种软软的地毯,在望不见尽头的走廊的两边,是紧闭着门的一间间办公室,镶着金边的门框,镀铜的门把手,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发着奇异的光。走道里静得可怕,他感到全身的血在往头部涌动,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深呼一口气,硬着头皮开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