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 说 熟 人 文 化
宋 圭 武
所谓熟人，从博弈的角度看，实质就是有过多次博弈的人，并且博弈次数越多，二者的熟悉程度也就越高。
所谓熟人文化，就是在熟人交往之间形成的具有一定稳定性的特定规范和价值观。熟人文化的典型形态是家庭文化，家庭成员可以看成是最熟的熟人。其次就是家族文化。家族是家庭成员的进一步扩展。再次，就是村庄文化和组织文化。村庄文化主要以地缘为纽带，组织文化主要以业缘为纽带。组织文化的具体形态有企业文化、单位文化等等。
由于熟人之间的博弈是多次博弈，这不同于陌生人之间的一次性博弈，所以，熟人文化也就有不同于陌生人文化的许多特点。
首先，熟人文化更注重博弈的长期性。比如请客，西方人流行AA制，在熟人之间也很可能是这样，但这本质是陌生人文化的一种表现，体现的是一次性博弈的特点，也就是说今天算账今天清，明天再说明天的事。而在中国文化中，熟人请客，就很难AA制。其实，细究起来，虽说熟人之间没有AA制，但由于熟人之间的交往是长期的，其博弈不是一次性的，所以，实际的情况是，最近你请客，过一段时间就是他请客，最后结果跟AA制的效果差不多。而且后一种请客方式要比前一种更富人情味，也更有利于群体的团结。再比如给孩子压岁钱，由于考虑到家家户户都会最终有孩子（也可能有少数例外），并且孩子成长的过程大体都相同，所以，熟人之间互相给孩子压岁钱，从长期看，也是均衡的。另外，由于熟人文化更注重博弈的长期性，所以，熟人文化也就更具有诚信和朋友义气等特点，也就是在熟人之间，更强调诚信和义气等元素。但这种熟人之间所体现的诚信和义气往往是以对整个社会的诚信和义气背离为基础的，所以，从整个社会角度看，这种只体现在熟人之间的信任和义气其合理性是一个问号。
其次，熟人文化所体现的惩罚更具中和性和柔和性。在熟人文化中，由于大家要经常交往，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要更多考虑面子这个因素。不然伤了面子，以后对双方都不好。在这种情况下，若发生一些违规行为，其处理原则就更多具有一种通融性和中和性，同时，也更具弹性和灵活性，而不像冷冰冰的法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比如在我国一些农村地区，有些人犯了规则，用农村人特有的处理方式进行处理，在某些情况下，结果要比单纯用法律处理效果更好，也更容易被人接受。法律更多体现的是陌生人的文化。严格按照法律行事，看似公正合理，其实也有不足之处，如增加了人与人之间的分离感，更少人情味，等等，这也有不好处。
熟人文化的有效边界是熟人圈子。任何文化都有其适用的有效边界，一旦越出这个边界，其优点往往就会变成缺点。比如家庭文化，其有效边界就是家庭。若全世界都变成一个大家庭，大家都按家庭的游戏规则来游戏，这样的游戏自然就是最好的。可惜世界很难成为一个大家庭，所以，家庭的游戏规则就只能在一个个的小家庭中存在，并发挥其优越性。再比如，在我国古代，村庄基本是封闭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自给自足，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在这个相对封闭的村庄世界，其形成的熟人文化或村庄文化，其运行也是有一定效率的，也有一定的合理性，我们不应完全否定这种村庄文化存在的合理性。
但由于社会交往总是需要拓展，比如村里有人考取了状元，或出外做了官。这时，若有人将熟人之间的游戏规则拓展出去，进入到官场，就会产生冲突。因为作为官员，这时就需要面对两套规则，一套是熟人规则，一套是陌生人规则。而由于官员更多需要按照陌生人规则出牌，这样，熟人规则就会成为潜规则。这对整个社会而言，就是不合理的，就是不公平的。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村庄文化或熟人文化也将面临严重考验。由于市场经济本质需要更多交往，而且更多需要与陌生人之间进行交往。所以，在市场经济不断拓展的情况下，熟人文化将面临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以潜规则的形式继续存在，但这种以潜规则形式存在的熟人文化已经是发生变质的熟人文化，更少了人情味，更多体现的是金钱味；一种情况是退化，这主要体现在没有利益联系的熟人之间，其交往会逐渐减少，关系也会逐渐分离。
杀熟是熟人文化的一种异化，是熟人文化自身对自身的一种否定。一是杀熟者在进行杀熟行为时，已经没有了长期博弈的考虑，而是按最后一次博弈的规则来出牌，也就是想最后在熟人圈子里玩一次，然后彻底退出。二是杀熟者利用的规则，恰恰就是熟人规则。
一般情况下，在一个与外界没有交往，相对封闭的村庄里，杀熟行为是很难出现的。因为作为一个理性的经济人，这样做后果就不堪设想。但当村庄交往扩大，或在社会发生转型期间，或人们之间有更多的选择空间时，往往就会发生杀熟行为，或发生杀熟行为的几率就会增大。比如我国在改革开放期间出现的一些杀熟行为，就与村庄交往的扩大和社会转型有关。一方面，由于交往的扩大，为杀熟提供了客观条件，使其有了更多逃避或进行其他选择的空间。另一方面，由于社会转型期间价值观的多元化，又为杀熟者提供了主观条件。因为价值观的多元化，减少了杀熟者的内疚感，使其少了内在的约束力。
总体看，熟人文化有熟人文化的特点，也有其合理性和适用的边界，但在社会交往普遍化的情况下，熟人文化就面临诸多问题，就需要规范和改造。由于人在生活和工作中，总是不可避免熟人的问题，所以，要完全杜绝熟人文化也是不可能的，这里关键就是要将熟人文化限制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同时，熟人文化的改造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目前，中国改革，由于需要面对历史悠久的村庄文化和家庭文化以及家族文化，所以，中国社会转型，如何破解熟人文化，或熟人文化如何转型，是一个大问题。弄不好，就是潜规则泛滥，这将是很麻烦的一件事，这将对国家的法治化和民主化以及市场化的健康发展，产生巨大的副作用。
如何对待熟人文化？其一，要积极利用其合理的成分。对熟人文化合理的成分，我们要积极利用，不能一概否定。如对人情的注重，也有合理的成分，人间自有真情在，人与人之间，太冷冰冰也不好，必要的人情也是要讲的。当然，这里的人情，主要应体现爱的精神和人道的精神，而不是功利化的色彩。若人情带有功利化色彩，这样的人情就是需要反对的。其二，要积极消解其不利影响，要用硬手段对熟人文化进行改造。文化虽然是软的，但改造手段必须要硬。文化的核心是价值观，而价值观的变迁往往是最顽固的。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力是社会经济系统最活跃的因素，而意识形态的变革却相对滞后。美国社会学家W.F.奥格本也认为，有相互依赖的各部分所组成的文化在发生变迁时，各部分变迁的速度是不一致的，有的部分变化变化快，有的部分变化慢，结果就会造成各部分之间的不平衡、差距、错位，由此产生问题。一般来说，物质文化的变迁速度快于非物质文化。就非物质文化的变迁看，它的各构成部分的变化速度也不一致，一般来说总是制度首先变迁或变迁速度较快，其次是风俗、民德变迁，最后才是价值观念的变迁。从历史发展的实践看，不管是好的价值观，还是不好的习俗，其变革都具有顽固性的特点。如清朝的辫子，当初清军入关，让人有辫子，是艰难的。是留辫子，还是留人，最后是皇帝用铁腕手段才让老百姓普遍留了辫子。到了辛亥革命，剪辫子又困难重重，甚至国家也差点让辫子军复辟。可见一种文化价值观和习俗，形成不易，改掉也不易，其变革总是艰难和顽固的。这里治理熟人文化对社会经济的不利影响，目前在我国主要就是要治理潜规则。如何破解潜规则，一是要注重运用法律手段，要对一些潜规则行为加大法律制裁的力度。二是要多一些公开化的制度设计。如干部用人制度，就业制度，有关项目的决策制度等，有关环节和有关信息能公开的，要尽量公开。公开，有利于调动各方面监督的积极性，就不利于暗箱操作和潜规则的运行。目前，我国社会产生的一些不好现象，往往与不公开的制度设计是紧密相关的。有些领导干部在有些问题上往往是私下运作，这就导致了许多腐败问题。有些制度设计，看起来很公开，实质是内含猫腻，有些环节总有隐蔽，并没有彻底的体现公开原则，这就为潜规则和产生不公平问题留下了空子。另外，公开化的制度设计也有利于发挥面子文化的长处。在公开的情况下，一些人为了顾面子，做事就会有许多顾忌，就不能太顾自家利益，否则，面子上也过不去，这样也就有利于实现社会公正性。三是领导带头破解是关键。破解熟人文化，领导的表率作用十分关键。在《论语·子路》中，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里在干部队伍建设上，一定要多提拔一些更有道德的干部。德才兼备，要以德为先，道德是才能的灵魂，注重道德要比注重才能更重要。
（作者：甘肃省委党校学术委员会委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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