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的国家经营看企业经营


至此,神圣家族的传续,似乎走向了终结,而接下来要发生的,则是世俗家族的故事。

在司马光看来,这些家族中第一个值得提及的人物,是前述魏桓子的孙子魏斯,亦称魏文侯。由于家族本身缺乏神圣血统和文化,魏文侯选择向外求索,找到了当时的著名知识分子如卜子夏、田子方。同时他还看上了段干木,于是每次经过该家门口,都要从事一种叫做“式”的特殊礼仪。如此态度,果然就得到了“四方贤士”的归附。

这天,魏文侯在和群臣饮宴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跟“虞人”的会猎约定,于是不顾风雨和群臣的劝阻,坚持前去赴约。所谓虞人,既可按《周礼》解释为负责园林打猎的官员,也可以按照前述理解为“虞”或“唐”地方的人。无论是哪一种,魏文侯当着众人坚持赴约,其志都显然不小。他的手下,逐渐聚集起来了文武两类人才,这些人才之间的关系,成为一个重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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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侯手下的第一类人,是武将,其中包括著名的吴起、乐羊等。另一类是文臣,最有名的除了李克,还有一个叫做翟璜。翟璜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人,他作为魏文侯的近臣,既做好事,也做一些看上去很愚蠢的事。前者的例子是任座事件,当时魏文侯在席上询问众臣,自己是不是一个优秀的君主,只有任座投了反对票,因为文侯把新得的中山国土地封给自己的儿子,而在任座看来,封给弟弟是更加正确的做法。当时魏斯非常生气,但是翟璜恰当地指出,有这样直率的大臣,更加证明君主的贤明。于是魏文侯转怒为喜,待任座为上宾。

后者的例子则是:魏文侯后来向李克打听,自己的两个近臣(魏成和翟璜)能力和品德如何?李克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但是当他出去见到翟璜的时候,正遇上对方急切地上来打听此事。李克于是说自己夸奖了魏成,翟璜果然大怒 ----

· 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鄴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

李克的回答比较巧妙,他说自己其实是按照文侯的心意来回答的。为什么文侯喜欢魏成?因为魏成帮他找到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些杰出的知识分子,正是他最需要的人才,于是他以之为“师”。而你所找的这几个人,不过是“臣”,当然就低了一大块。

翟璜犹豫了一些时间,最终同意了李克的观点。但他未必心服。这里的关键在于:西门豹和吴起这样的人,难道还没有几个知识分子更加重要吗?他们对魏国究竟贡献了什么?

《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西门豹到达鄴以后,发现当地有势者以为河神娶亲为名,征收额外的税收。被看中的女子,被要求在河边新盖的房屋内独自居住,沐浴斋戒。最终她将坐在新床上,被漂到河中,一直漂浮很久,最终沉没。许多人相信,如果不这样做,夏秋季节就会大水泛滥,伤害人民。这样的习俗对于社会发展据说有两种恶果:其一是导致富户的逃亡,其二是使余钱聚集到少数有势者及巫师手中。

在举行仪式的那一天,西门豹亲自来到现场,看到一个70岁的女巫,和她的十几个女弟子,都穿着丝绸制的单衣。西门豹很有魄力,借口新妇的形象不佳,先后将女巫、3名女弟子和三个元老都投入河中去“报信”。由此取得威信,并消除了人们对于河水的过度恐惧,然后西门豹组织人力挖渠12条,以灌溉农田。当时有民间反映挖渠工作辛苦而缺乏价值,但西门豹强调“百岁后”人们终会理解他的坚持。这样一直到汉代,已经过了几百年,司马迁了解到当地人仍然以西门豹为“贤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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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一点上,吴起的作为是与西门豹相似的,即他们工作的重心都是“动员”。西门豹把乡民动员起来兴修水利,而吴起则动员人们投入战争。吴起的具体做法是:

·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还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可见,吴起不是为一个士兵充当临时军医,这种做法是他的习惯,也是他带领士兵的方式。由于独特的亲民作风,一代又一代的士兵甘愿在他的率领下战死,也甘愿接受荀子所观察到的那种严酷而损害健康的训练。(《荀子·议兵篇》)

由于吴起具有丰富的战争经验,虽然他声誉不佳,曾先后因为“杀妻求将”和母死不奔丧而受到主流价值的猛烈抨击,但在魏文侯积极的内外政策环境中,他很快被提拔为战略要地西河的主将。他在这个位置上有比较出色的表现,带领魏军主动攻击秦军,连下对方五城。加上乐羊在东边的胜利和李克在农业方面的深度挖掘,魏国一度呈现出魏斯所期待的那种强盛局面。

十年以后,魏斯去世,继任的魏武侯在战略上有所改变。他来到西河,向吴起强调“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吴起则引用三苗、夏桀、商纣等反面历史故事,指出国家安全更多系于高层政治的道理。武侯虽然同意这个论断,但在选择丞相的关键问题上,却没有选择吴起。吴起非常直率地跟新丞相田文讨论这个问题,指出自己在军事、财政和行政等方面都具有超出对方的优势,而田文则尖锐地说明,年少的新君对于使用吴起仍然心有疑虑。

随着时间的推移,魏国统治层对于外来人吴起的怀疑反而一天天加剧。另一个大臣发现,吴起心高气傲、始终没有在魏国安家是他无法融入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于是他策划了一次“测试”,用公主来检验吴起对魏国的忠心。吴起果然拒绝了迎娶公主,并在一种君臣间信任锐减的氛围下,离开魏国来到了南方的楚国。

吴起在楚国受到了更大的重用,他甚至被授权裁撤官僚系统和王室中的冗员。此外他也汲取了在魏国的教训,决定在楚国安家落户。由于得罪的贵戚毕竟太多,这个战功卓著的将领在几年后随着楚悼王的去世而遭到暗杀,众多亲族也未幸免。

吴起和另一个有改变世界志向的年轻人商鞅都是卫国人。在战国初期的乱局中,前朝遗民众多的卫国自身也在谋求变化。这时,一个著名的理想主义者来到了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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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叫做子思,他和吴起一样曾经是曾参的学生。作为儒门的正宗后人之一,他在代表作《中庸》当中提出了很多独特的观念和价值。其中之一就是关于“诚”的著名论断:

·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可见,在子思这里,“诚”已经不仅是一种礼貌或者人生态度,而变成了人与物质世界沟通的桥梁。如果人不能做到“诚”,就不可能真正了解客观世界的真相。为什么子思要怀疑人类对于真相的认知能力?从《中庸》可以看出,这种怀疑不是从他而起,而源自他的爷爷孔子。

·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一方面,孔子强调一种神秘的“道”是人类所片刻不能离开的,是人之作为人的本质特征之一。另一方面,他又哀叹这种“道”无法真正有效地行之于世界,尤其是无法从现实中的人类的身上体现出来。无论人们是聪明还是愚昧,是优秀还是差劲,都不足以体现和推行神圣的道。正是出于这种认识,孔子强调要像历史上的舜、文王、周公那样准确地把握这个世界,并找到最恰当的“中庸之道”。

子思继承了孔子的这种危机感和求索方法,并试图定义人的情绪和行为在“发作”的前后的根本区别,从中找到认识和改变世界的有效方法。在子思看来,如果能够准确地区分君子和小人这两种人格,运用智慧把握时间和客观世界,就有希望达到“中和”的美好状态,使天地万物都各在其位。

那么,子思这些想法和生活原则,在现实政治中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吗?卫国国君的邀请,给了他一个表达的机会。虽然身在东方的鲁国,但是子思对于各国的新闻和政治动态也非常关注。所以,当卫君询问“苟变”这个人,是否具有成为将军的素质的时候,子思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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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怀疑苟变的能力?卫侯说,此人的操行有问题,曾经在为公家收取赋税的时候,私吃了百姓的两个鸡蛋。所以我一直没有重用。

子思说,你活糊涂了吗?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这是“战国”,不是春秋了,不是那个人类还能够悠闲地体味四季变化的时候了。战国要用什么人呢?“爪牙之士”(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我恨不得让手下人都变得像食肉动物一样具有天生的杀伤能力。吃两个鸟蛋算什么?要是让邻国听到,会笑话的。

卫侯见子思言辞激烈,装作很谦恭的样子,但是并不接受子思的观点。不但他不接受,群臣也不接受。为什么?因为那个趁收税拿两个鸡蛋的人,未必是什么爪牙之士、干城之将。于是子思在愤怒中对卫国进行了批判:

· 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

虽然是气话,但子思对卫国的批判不无道理,尤其他认为卫国政治“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也就是说,卫国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不讲理而讲另一种“礼”,而后者的本质特征,在于下级要学会体会上级的心思,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以求得上级在比较愉悦的、放松的心情下作出有利于自己的决策。子思说,这个就叫“君暗臣谄”,而君之所以暗,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听到实话。除了君之外,所有人都是臣,包括妻子、儿女、朋友、兄妹、奴仆等等。这些人必须遵守君臣之礼,也就不能放松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变得十分狭窄的意见渠道,往往为情商较高的人群所掌握。这样的人并非坏人,但如果身边全是这样的人,“君”就有危险了,因为“民不与也”。

子思最后得出结论:一说真话就反而惹祸,这世上便不会有正义和真理(善)。不过,是否文人的声音就能够代表正义呢?卫侯愿意听取子思的意见,恰恰是他明白不能偏听偏信的结果。子思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的正义性呢?当然,这就必须要用到上边已经提到的主观直觉,尤其是一种仅仅来自“君子”的忧患意识和分寸把握。按照孔子的看法,君子和小人在外表上是很难分辨的,所以子思很容易被视为小人而不得重用。他前边的话表明了当时人类的一般心态:都战国时代了,每个人都已炼成了“爪牙”,或许有些长在外边,有些长在里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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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已经说过,秦国寻求改变的一大动力是回归先祖的神圣和辉煌。而在秦国如此考虑的同时,周边的国家也没有停歇。商鞅仕秦之后的第4年:

· 齐威王、魏惠王会田于郊。惠王曰:“齐亦有宝乎?”威王曰:“无有。”惠王曰:“寡人国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岂以齐大国而无宝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者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馀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惠王有惭色。

魏惠王这里所说的“宝”,主要是宝珠,显然是前边提到过的“名器”当中的器的一种。在魏惠王看来,拥有巨大的宝珠来装饰贵族的车乘,是国家神圣性和地位的体现。而齐国的管理者则强调,人才能够保障国家的安定和谐,导致外国既敬且畏,是更大的宝。这里齐威王还没有提到更加重要的田忌和孙膑。从魏国一度对人才的重视来看,他们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韩国对申不害的重用,秦国对商鞅的重用,如出一辙,都是把人才视为国家神圣性的关键。不过名器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视。

·(周)显王35年,韩昭侯作高门,屈宜臼曰:“君必不出此门。何也?不时。吾所谓时者,非时日也。夫人固有利、不利时。往者君尝利矣,不作高门。前年秦拔宜阳,今年旱,君不以此时恤民之急而顾益奢,此所谓时诎举赢者也。故曰不时。”

高大的宫门或城门,是否属于规定的“名器”的范畴?暂时不明。但是在屈宜臼看来,即使它是必要的一种“器”,也需要根据现实的需要来选择何时构建它。为了说服韩昭侯,他把建高门的举动称为“奢”,也就是身陷旱灾中的百姓所不易理解的仅满足君王个人欲望的行为。但是昭侯不听他的劝说,坚持把高门筑成。峻工不久,他就去世了。继任的是“宣惠王”。

宣惠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才,与前边的人才不同,此人似乎无意成为任何一国之“宝”。他有非常不同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