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


  齐人物写了篇文章,叫做《首富的特质》。他没有说首富的特质是加班,而说是“精力过人”。他们以其超乎常人的精力,裹挟着公司、供应商、服务商,整个产业链中的所有人跟他一起加班。他们购买了那些人的工作和服务,还几乎占用了他们的全部。

  “他曾有过一个伟大的承诺。那是一道划破晦暗的、几乎密不透风的沉闷天空的光亮,带给人们希望和对未来的期许。这个承诺本身无关紧要,它并不比那些伟大人物的历史承诺更重要和更高尚。但是像所有被背叛的承诺一样,承诺者的变节使其成为虚伪的悲剧人物。他们的眼神变得冷冰冰不再充满热情,他们的动作僵硬做作不再富有激情与活力,他们的话语冠冕堂皇废话连篇不再具备煽动性。最重要的是,除了偶尔能够获得真诚外,他们几乎得不到片刻的内心安宁。”

  齐人物每次想起往事,都会唏嘘不已。他记得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他到一家杂志社工作,采访和写作,悠闲自在;刘项到了学校边上一家电脑公司,每天忙着装系统、拆硬盘、卸内存条,从来没有正常下过班、吃过饭。

  好几次齐人物陪伴加完班的刘项回家。他们穿过幽暗的校园,路灯发出昏暗惨淡的光,模糊而时长时短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和林木投在地上的暗影重叠。那时候他们年轻充满活力,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会谈谈文学、人生、理想,以及爱情。他们会在校园门口的烧烤摊上吃烤肉串、喝啤酒,顺道诅咒无良的老板逼迫他们加班。

  “如果我是老板,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员工加班,”刘项说,“我要让他们在工作中感到愉悦和幸福。”齐人物为他鼓掌,高喊:“刘老板,且浮一大白!”然后他们在路人的侧目当中,旁若无人地往肚子里猛灌啤酒。

  十年过去了,齐人物每次去“第九卦”公司找刘项的时候,都会看到公司里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菜市场一般。有的人脸上挂满疲倦,齐人物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都麻木到了不愿抬头,即或抬头看了一眼,也是呆滞的目光。有的人则亢奋不已,上蹿下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积极加班一样。

  齐人物问刘项:“你还记得你当初不让员工加班的承诺吗?”刘项诡异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如果我不让他们加班了,他们会怎么想吗?他们会认为我要裁员。”

  齐人物想起了宗庆后,想起了王健林,想起了梁稳根。这些人,都曾被叫做“首富”,或是当下的首富,或是下一站首富。他们精力充沛,精神亢奋,身体素质过人。他们天天加班,他们的下属也只好跟他一起天天加班。王健林的一位副总裁曾对齐人物说:“老板天天早上八点钟上班,晚上很晚才下班,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陪老板一起加班。”

  齐人物后来写了篇文章,叫做《首富的特质》。他没有说首富的特质是加班,而说是“精力过人”。他们以其超乎常人的精力,裹挟着公司、供应商、服务商,整个产业链中的所有人跟他一起加班。他们购买了那些人的工作和服务,还几乎占用了他们的全部。

  对于加班,齐人物是深恶痛绝。他此前供职的一家杂志社,老板是个加班狂,每天都工作到半夜才回家。老板有个副手,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天天陪老板加班,有事的时候陪老板做事,没事的时候陪老板谈心;老板想解闷的时候她会讲笑话给他,想喝水的时候她会给他沏功夫茶。单位里的所有人都觉得老板跟她有一腿,就连老板娘也三番五次地跑到单位暗访,却始终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老板娘出身不好,没什么文化,原来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老板有一次去喝酒,见她年轻貌美、姿色出众,当晚就把她娶回家养了起来。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华的老去,老板娘知道自己正在丧失核心竞争力,就愈发地紧张和焦虑。她怀疑老板身边的一切年轻女子,更怀疑那个无时无刻不黏糊在老板身边的半老徐娘。

  老板娘曾找过齐人物,要他暗中盯紧老板的行动。她承诺一旦捏住把柄,就会逼迫老板将半老徐娘赶走,让齐人物坐上老板副手的位置。齐人物既没拒绝,也没应承,只是脸上堆笑地敷衍着。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年后齐人物离开了那家杂志社。他辞职的导火索是老板在一次会议上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是有些人缺乏责任心和主动意识,每天正点上班、正点下班,把工作仅仅当成一份工作,而不是当成一份事业。齐人物当场就站起来说:“老大,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在这样一家单位工作。我今天就办离职手续。”老板当时瞠目结舌,脸都绿了。他没想到齐人物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只是想敲打敲打他而已。齐人物是他从外面挖过来的一位“高手”,是他的“形象工程”,代表了他市场化的行动和改革的决心。他把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已经说给了同行和主管单位,现在他骑虎难下、自食其果了。

  齐人物,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悄悄地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写了一条微博,对加班进行挞伐,作为他对这一年荒诞生活的总结:

  “加班恶习常由以下几种人造成:贪婪吝铿不自重的领导者、恐惧战栗被裹挟的追随者、无能而无法正常完成本职工作的员工、拥有无节制嗜好的人、没有时间概念的人、躲避家庭责任的人以及办公室恋奸。加班最易造成的恶果是,使一份可能成为事业的工作因无法提供愉悦而变成一种负担。过正常人的生活是工作的前提。”

  所以,当齐人物看到刘项的公司充斥着加班的味道之后,他愤怒了。他觉得刘项背弃了当初的伟大承诺,背离了作为一名创业企业家的光荣与梦想。他说:“这是个牢笼。”在他后来的好几篇专栏当中,他都以谷歌宗教一般的文化和自由的工作氛围为例,对照“第九卦”的现状,对刘项进行了极为严苛的谴责。刘项看到后却也不以为忤,仅只当做一个文人对公司运营空洞的指责而已。

  他曾与齐人物进行过一场关于加班的对话。“加班是什么?”他说,“加班的确是一种恶习,但是加班不仅是占用了别人的工作时间。加班最重要的是老板和员工双方都获得了安全感。”

  “可是如果员工只是想做一份正常的工,过普通人庸常的生活呢?”

  “他们可以选择在工作时间内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如果有人通过加班获得了能力上的提升,得到了升迁的机会,他们又会心理失衡。每个人都希望得到更多,而付出的只是一丁点儿而已。老板是这样,员工也是这样。”

  “至少你应该对自己的承诺负责。”

  “承诺,有时候只是一个泡影。我们曾经承诺过很多,他们也曾对我们承诺过很多,可是都在时间面前崩塌了。时间是检验承诺的唯一工具,谁也斗不过时间。在时间的框架当中,我们都只是碎屑,都只是手中的沙子,摊开手掌,就会从指缝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齐人物知道自己失败了。他知道刘项称得上是一个好老板,员工们爱他和尊重他。在“第九卦”最艰难的时候,刘项也没有想过退出。他一直把员工当做自己的家人,他庇护他们、帮助他们、利用他们、裹挟他们,然后被他们簇拥着、裹挟着,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真是一桩悲剧,”齐人物说,“在这个牢笼里,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房间。”

  齐人物想起了马克斯·韦伯,想起了他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结尾处所进行的陈述:“没人知道将来会是谁在这铁笼里生活;没人知道在这惊人的大发展的终点会不会又有全新的先知出现;没人知道会不会有一个老观念和旧理想的伟大再生;如果不会,那么会不会在某种骤发的妄自尊大情绪的掩饰下产生一种机械的麻木僵化呢,也没人知道。因为完全可以,而且是不无道理地,这样来评说这个文化的发展的最后阶段:‘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这个废物幻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

  “你知道我在他们来公司前是怎么说的吗?”刘项说,“我告诉他们‘第九卦’是一家不用加班的公司。他们高兴地对我说,他们喜欢加班,可以随时加班,甚至可以不要加班费。”

  齐人物期待他说下去,可是半晌没有下文。刘项指着办公室外面如同蚂蚁一般的人群,喃喃自语:“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不是一个变节者。背叛承诺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我爱他们,恨他们,怕他们,但我离不开他们。你现在可以蔑视我了。”

  齐人物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了一声叹息。“在你加班结束后,我们可以到学校边上的烧烤摊喝酒吃肉串,如果它们还在那里的话。”他说。他知道,它们早已不在那里了。市政府下了一个“限烤令”,让它们统统回到屋内。可是它们再也回不去了,那种象征残酷岁月和伟大承诺的记忆,就像它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