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是剧场,我愿是深渊


 

6月7日的一早,孩子学校因为要做高考考场,而在7日、8日、9日的三天,他和他的同学们接到校方通知,要临时借到其他学校就读。网上查了一下那边学校的地址,有公交六站路的车程。于是,六点多起床洗漱,把晕车的他,送去那家学校。

 

2011年6月7日的这天,网上疯传着三件大事:1 高考 2 孙俪邓超大婚 3 药家鑫之死。

 

并有人总结出来三点:1 金榜题名 2 洞房花烛 3 入土为安。哦,人生就是这样一过程。

 

我是在陪父亲第十人民医院做CT,检查出来,确定无碍之后,站在偌大的医院新落成的一楼大厅里,刚取完药,接到药家鑫被执行死刑的消息电话的。

 

很突兀。一个完全应该意料之中的事,却因为前所未有的一波三折与高潮迭起的"迟"、突然比预期得快而成了一个硬生生的意外。

 

父亲半边胸肋间的某个固定部位、断断续续疼了有半年之久。就像小的时候他带着我看病打针一样,现在他老了,我们换了一下角色,这一次是他"乖乖"地跟着我,挂号、拍CT、拿药,到东到西。

 

来医院之前,我让他躺在家里的床上,依照我手头正在看的那本肖然的《身心柔软与平衡的智慧》里所言身体的这个"账本",记录着我们一身所发生过的重大创伤与每一情绪之"身心能量地图"的阐释,冒充老军医,检查了一下父亲的背部。

 

我把师从肖然(整合并自成体系而独创了涵中国传统哲学、中医经络学、西医神经学、心理学)的丫丫和小龙那里,被他们"身心能量整合疗法"里、融心理治疗与中医经络按摩于一体的背部治疗体会,通过我刚读完他们辅助肖医生一起整理出来的书面理论的部分认知,在父亲的背部,脊椎右半边对应疼痛部位的地方,摸索到书里有提到的能量被卡住长期下来而形成的"板结"。

 

我在父亲的背部有了我的发现。想打电话咨询一下丫丫,这个部位和什么情绪原因或者说家庭事件之类的有关。按揉的时候,需要讲究些什么。我知道父亲是不会理解我说的这些贯穿了几大不同学科的新名词、而去接受没有体验之前我也不相信的所谓能量经络按摩的。这和外面盲人按摩、中医推拿、精油SPA、芳香开背有什么区别呢?运动、做爱,是我们不难理解的身心减压的一种自然疗法。老实说,在我的认知里,与其趴在那里,让别人在我背部揉上个一小时,我宁可自己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上个大汗淋漓的40分钟,然后桑拿房里再彻底排毒、而继续蒸上个20分钟。那个才叫爽呢。当然,按按也很舒服,但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大的特别。然而在每小时300元个案的丫丫和小龙,友情给到的几次深度体验、并准确道出了他们手里这个刚被摸过的脊椎与背部的主人的一些童年经历、情感模式、家庭成员关系等让我暗暗吃惊的了如指掌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一辈子都不曾知道,除了做爱,它可以那么人性地对待人的欲望、释放我们身体的能量,此外,原来我们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同样地"人性地",对待一下我们疲倦的、过劳的身与心。

 

以前,和心理咨询师交往,她们说我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我说为什么?"从你背的包上面就可以看出"。因为你背的包,基本都是超大。可以装得下,你所有的家当。天,这个也能被拿来一眼洞穿地研究?现在,我发现,和这群人交往,"恐怖"的,不仅是会暴露我内心的包包,从今以后,我得留心我的背,它让我更多的不愿诉之与人的过往,同样可以在一只陌生的手里,被一览无遗。

 

曾几何时,我们感受到生命最初的未名的撕裂与疼痛,先是心,或者是身,然后,不断地经验,它们相互之间的打扰,直至分不清,谁是最初的那个起因与"罪魁"。于是,我们渐渐学会了身归身,心归心,各自安放。这样的分裂,有时候,可以让我们不去感受我们的感受。可以减轻或索性不去连结那个感受里面的隐隐的痛。可以因为潜意识里的拒绝,而压抑掉,遗忘掉,所有不愉快的感受带来的这一切......

 

现在,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你,亲爱的,被你压抑、被你踢出记忆的那些点点滴滴,在岁月里无声淌过的那些点点滴滴,它们并没有雁过寒潭地全部走掉。而是在你身体的河床上,留下了只有读得懂的人才能会心的线索与记号。而这些线索与记号,它们是有意义的。一些身体的不适与疼痛,其实一直都在用它们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可是,我们对它们是何其的厌烦和不耐,它们是来找麻烦的。我们都这么忙了。我们都这么累了。它们还来找麻烦。添乱。药物和治疗,是我们唯一可以给到它们的打发。我们不知道,也早已忘了,它们真正的来处。以为不过就是受了点寒而已。而殊不知,这个世界的寒,除了外面的寒,更多的"寒",却来自的是里面。

 

身归身,心归心。百毒不侵。仿佛很多人,都能够做到。仿佛这就是成熟的坚硬的代价。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太硬了,你的身体太僵直了,就像你用了太长时间的颈椎。你的心太没有弹性了,就像你从环境里习得的对待关系的模式。而你已经不再知道,你是可以回到初生时柔软的那个状态的,而那里面才有我们所说的身心和谐与健康的原始密码。没有这个身心和谐的土壤,幸福就是一棵披挂着五颜六色而悬在空中的圣诞树。它不是长在土里的。而今,你可以给到那些让你愤怒、让你无助的情绪以一个温柔的梳理。就像妈妈对待她的孩子。看看它,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那些不知不觉在以往岁月、深埋在我们身体里面、之早已被压抑得麻木、丧失掉感觉、以为感觉不到就可以不存在了的冲突,得以重见天日,然后,它们才可以像扫垃圾一样,被我们清理,"清扫"出那层厚厚的被用来防御惯了的遮天蔽日的意识的地毯。

 

我拿着手机,决定向丫丫讨教。可是父亲说,你别麻烦别人了。想想,电话里也说不清。"是这个位置疼吗?"索性,我就直接依葫芦画瓢地,按我理解的曾经在我背部游走的那个指法,在父亲"板结"的那个部位,替他顺时针揉了起来。不一会,父亲就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回馈是,舒服了很多。在家一直是被照顾的角色,只负责这个家庭的"外勤",从来没有为父亲做过什么的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的欣慰。这个成天自顾自、活在自己世界而没有一句话的女儿,能有一天用这样的方式走近他,表达一下,对他的关心,这让我的父亲,很是满足。"唉,人老了,零件是要出问题了。想想以前,没什么东西吃,身体却什么毛病都没有。"父亲的感叹,传递给我,一个生命,为岁月流逝而发出的感伤。这其实是一个家庭生活很常见的场景。但在我和生活一起的父母的家庭里,这样的温馨的日常的聊天对话与场景,基本上我是一个缺席。我几乎不能想起,我有把一天中的什么时间,分配给父母。在我和父母的互动模式里,我是有很深很深的拒绝的。我拒绝我所看到的那些让我不耐而婚姻里又是那么常见的抱怨和指责,直到,将我的不满和拒绝,彻底形成一个隔绝内心感受的巨大屏蔽。感受是个什么东西?有时候它就是一个痛的开关。我不知道是哪一次价值观的碰撞和冲突之后,这个开关,就再也不被我拿来与身边的人连结了。我知道,这让我们天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相爱,却形同陌路。

 

父亲的胸疼,是有规律的。每回和母亲怄气,父亲几天不说话,然后就是捂着开始犯疼的右胸,跟我说,要去医院。一旦我真的要带他去了,他又不是推说明天,就是要挨后天。这一次,他又是这句,去医院,然后说,明天吧。我说不,就今天。

 

挂的是专家门诊。在另一个楼层接门诊的副主任医生匆匆赶上来。问病切诊的过程,让人倍感信任与贴心。当医生听到说,疼了有半年之久,就加了一句嘱咐,"先CT检查一下吧,排除一下,好放心一些。以后身体有不舒服,一定要及时来看"。

 

父亲在回答医生,这么久,怎么没来看时,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孩一样,找了个让我有点内疚的理由,含混地说了一句,孩子工作忙,没时间让她陪来。

 

从父亲对我的依赖又不愿意"麻烦"上,感觉到父亲真的是老了。以及,我对父亲的疏离。

 

我们俩个坐在CT室外面等叫号。身边是新落成的大楼才有的那种让人舒心的宽敞和窗明几净,直线望出去,是透过落地玻璃外面映入眼帘的绿化,那个绿,阳光下稍稍盯着看久了,人就有一点不自觉的恍惚......和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不太交流的父女一样,一分钟一分钟的时间,在我们中间慢慢淌过,可是我们却都已经习惯了各自沉默。

 

后来,父亲进去了。我一个人,在外面内心翻江倒海、七上八下地等候。

 

父亲不是很乐观的人。他的思想负担很重。又不愿意麻烦儿女。从不诉说。有一次他捂着胸犯疼、自言自语说他这条命快报废了的时候,孩子在一旁听到"报废"这个严重的词,眼泪都急出来了。失去父亲的他,知道"失去"意味着什么,他红着眼睛说,姨妈,你快带外公去看呀!我不允许这个家,再少掉任何人。

 

他郑重其事地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我。在他眼里,我们这个家,姨妈是最有力量的。在被我一手拉扯大、所有需要擦屁股的事,第一个必是想到我的孩子的信念里,估计连姨妈也办不到的事,那这个事,就是没人可以办到了。这让我既有一种虚荣的满足,又有一种外强中干的虚弱。我不知道有一天,这个"最有力量的人"颓然倒地,像伏尼契在她书的扉页里描写的那样,"像一棵倒地的枯树,回忆着痛苦的一生,进入坟墓"......那个时候,"不允许这个家,再少掉任何人"的这个孩子怎么办?

 

一米八的他,在说"不允许"这三个字的时候,像个叱咤风云的MAN。可他祈求的无助的眼神,暴露了他还是个孩子。

 

那一次,是从小到大,没有悬念,我们已经不想知道原因的完美主义的母亲和得过且过的父亲的又一场争吵。二个人几天不说话。然后,其中一个开始胸痛。都有让人"同情"与"憎恨"的地方。几乎已经是一辈子下来的一种模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一地鸡毛地来上一次。争吵的内容,让婚姻外的我一次次地确认婚姻可以是一件世界上最无趣之物、以及二个情趣无关的人在共同的艰难的人生里被捆绑的荒谬。

 

希望我这么说,没有对那个年代像这样普遍的婚姻之不公与不敬。

 

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仅吃饭的时候,捂着胸口出来。母亲无动于衷。孩子一脸焦急。

 

我当时的表情是一副天塌不下来、或者塌下来又怎样的没所谓的微笑。

 

小家伙正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见我没事人似的,逐两眼含泪地瞅着我,愤怒地说,姨妈,你居然还有心情笑。

 

我看了看他。那一次,我把小家伙叫进房间,关起房门,很严肃地谈到了死亡。

 

死亡一直是我们很忌讳的一个话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可以把它谈了出来。

 

谈到死亡,自然就谈到了他的已经离开人世的父亲。谈到了他的工伤惨死的父亲,谈到了他父亲的死到底给了我什么,给了他什么。为什么我和他从他父亲的死亡里拿到的东西是如此的截然的不同,一个可以把生命看得那么云淡风轻,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云淡风轻,一个却总结出来,发誓要让自己变得有力量,一定要怎样怎样......才不至于像父亲那样......在说这话的时候,孩子用"火影忍者"卡通片里面人物的坚毅,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仅仅只是一个握拳的动作,却因为是积聚了全身的力,而浑身略有发抖。我们彼此看到,我们拥有的是如此不同的人生信念。在进行这个信念的交换的时候,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更多的一个人生的可能性。这同时也让我们看见,我们这种截然不同的认知,会导致我们的人生观,直奔怎样不同的两个方向。而所有这些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的背后,意味着我们将选择并"屈从"于怎样的一种活法。经历怎样的不同的人生风景。这些不同的活法与可能经历的不同的人生风景又意味着什么?以及,终有一天,我们都要彼此告别,这是一个事实。没有人可以改变。而我是如何看待这个事实的。以及我所认为的人生最重要的功课,无论你是优等生还是差生,你都逃不掉那个你时时刻刻都在修习的"放下"。

 

我也不管他接不接受,懂与不懂。事实上,他的理解力和独立思考力,远远在我如他的这个年龄之上。

只记得那次谈话的过程中,他先是哭了。哭得好伤心,一口气倒了很多他的想法......

显然,他认同、或者部分认同我的看法。虽然也有保留。但这没关系。我们知道,我们可以有自己的不同想法。我们也尊重对方的想法。

最后,他原谅并理解了我此前不能为他所接受的、"没心没肝"的微笑。

在我们谈话结束之后,他是哼着小曲走出房门的,在家里装模作样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回来向我报告我派给他的侦查任务——外公的情绪动态。还算好。似乎没有被他前面不加掩饰的焦虑所传染。否则,外公没病也要被他吓出病来。

 

有些纠结就是这样,是我们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我们在担忧亲人的同时,也把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以关心的名义,传递给了亲人。

 

对一个七旬老人,不明病痛半年之后的CT检查,总像是有一个潜在的审判在那里。我发现,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等候父亲完成那个检查的那几分钟里,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住地祷告。

 

谢天谢地,那个当场电脑里就可以直接看到结果的CT,没有显示有什么大碍。还是之前判断的肋间神经痛的一种可能。

 

就在我刚刚亲历亲人的一个医学意义上的审判,替父亲、替家人松下一口气的时候,接到了"药家鑫已经被执行死刑"的建东打来的电话。

 

建东打来这个电话是有意义的。

 

因为此前,我一直不相信药家鑫真的会死。我隐隐地固执地认定,药案会不负众人的这份关注而出现最后关头的戏剧性。

 

仿佛唯有这样的戏剧性,才算符合一个全民瞩目的大片的高潮。

 

尤其是,药案二审后的24日,最高法就死刑复核中"不是必须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均依法判处死缓"最新指导性文件之时间上的巧合,更添了一丝众说纷纭的悬念。

 

如此,药家鑫案后期的热闹里,我可谓一直是一个只围观不发言的"路人甲"。

 

冷冷地观摩着它最终的结局与一路高潮迭起、不乏各路表演的走向。

 

事实证明,那个仅仅只是巧合。

 

药案某种性质上的标本意义,注定了它将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人热议。

 

站在医院的大厅里,听到这个仿佛突如其来、又可谓"苦等"的消息,竟然有不能解释的一阵难过。

 

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我刚刚从那种生命的悬空与落定里,体会过来那种生命与生命刻骨连结的缘故,特别的易感。感恩之中,更多了一丝对生命本身的悲悯。感觉要涌泪。

 

有不可抑制的深深地惋惜(虽然这个结局是符合了我内心的公正诉求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不相信药家鑫真的会死。

 

从来没有一个案件在二审之后的悬念还这么大。

 

不乏"诡异"的药案,任何一个阶段的争议,环环都在人为的推动下发展到了极致。

 

不知道是否绝后,但一定是空前。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登陆药家鑫父亲的围脖@药家鑫之父药庆卫,看到的是被转发、评论了近三万次、该天超过了李娜获得法网冠军之成为腾讯、新浪微博第一热点的药家鑫伏法的消息。

 

摘录药父继药伏法后的所有围脖。

 

  • 药家鑫今天被执行死刑,我们在家等待去认尸体,谁知法院不让看尸体,让我们等着领骨灰,我给孩子说过不捐献任何器官,因为孔教授说"药家鑫一看就是杀人犯",我真担心药家鑫的器官会连累别人,但愿药家鑫的死,把他的罪恶全带走了,不要再遗害人间。

67 16:54 来自新浪微博

  • 我农村老家的人还赶着到西安,想看一下药家鑫的遗容,可惜法律说这是不容许的。我多么希望执法的人能人性一点。

67 17:05 来自新浪微博

  • 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是不是也包括尸体?

67 17:29 来自新浪微博

  • 我好无助,网友们你们就评论吧,那怕是大骂也好,什么声音都是安慰。

67 17:38 来自新浪微博

  • 真希望中国的法律像孔庆东教授说的那样"满门抄斩",那样的话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死不见尸i是怎样一种感受,没有经历过谁都无法体会,经历了也无法表述。

67 18:08 来自新浪微博

  • 我是一个农村人,村里有一个习惯,要给死者铺一点,盖一点,我做为一个父亲都给他准备了,可是不知道到那里铺,到那里盖。

67 19:38 来自新浪微博

  • 儿子,回来吧,已到子夜时分,你是否找到了回家的路,妈妈在等着你。

67 23:52 来自新浪微博

  • 到现在还没有收到领取骨灰的消息,我向中院的张厅长咨询过,领取骨灰时我们家属是否要自备骨灰盒,因为我们有许多的规定还不明白,张厅长告诉我,按程序会自带一个骨灰盒。但愿这个自带的骨灰盒能便宜点,说实话我更愿意用我们的床单把儿子的骨灰抱回家。

6月8 08:41 来自新浪微博

 

也许每个人在这些文字里解读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但有一点,相信是一致的。那就是它里面的那份沉重。那份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同情有之,安慰有之,揶揄有之,谩骂有之,怀疑论有之......

 

我也从药父不无克制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些此前不可理解、而今不无明白的一些前因后果。

 

那些潜在的"前因后果",其实是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的。这使得他的一些文字之外、"无以言说"的无助,就像此案的受害方得到人们的同情与支持一样,现在人们共情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人们在这个案子上面,寄予最多的,就是,一个是关于"公平"的信念,一个是关于"愤怒"的情绪。

 

现在,尘埃落定。

 

无论是"保药"还或是"杀药"。

 

终于,我们可以回头来细审,来自问的二个问题是:"信念"的部分,我们要的是我们坚持的那个绝对的答案了吗?还或是,又有某些我们之前未曾料想和看见的东西掉了进来、而形成另一个更大的参照系、乃至我们在更大的这个所见里又被某些新的东西引发共情而发生一些摆荡?情绪部分,我们终于可以因为害怕不公正而撤掉那个害怕部分的"对抗",更平和、也更客观地来看一下我们之前并不"纯粹"的愤怒里,有多少是属于我们个人经历与事件认知上的情绪夹带?这部分还原归位之后,我们对那个不得不背负了所有这一切而去的生命,包括其罪恶之下、多少教育成因、多少社会成因之个体以外的部分,又有多少内心公正的还原、以及这些成因里我们在自己的社会角色里又做了哪些、还可以做哪些、而不是一味的情绪漫步的叩问?

 

"公平"到底是什么?"愤怒"到底是什么?

 

药案是我和建东发生很大争议的一个现实案例。我们从观点理念一致,到我被情绪带走,开始有条件地坚持之前的那些观点理念。有一个阶段,我是那么的愤怒,甚至愤怒到和建东持相反的异议。

 

于是,我们就有了关于什么是"公平"与以及那个"愤怒"里面到底是什么的一次次激烈的讨论。

 

建东说,药家鑫走了。这个事件最大的赢家,并不是"杀药"一方。当公平这么个内在通往无限的度量,被我们拿到外面去,成为"有限"里的一个现实的量器,一个个事件放上去貌似公平地在那里"秤斤论两"的时候,就注定了一个尴尬——随着事件的角度的不同,呈现的块面的展开的不同,度量本身的那根准星,会摆来摆去......结果,你会惊异地发现,因为参照物的不同,因为参照系的不同,原来,有些东西,永远也摆不平。而我们要叩问的、追寻的,不应是那个钟摆本身,而是那个"钟摆"上面恒定的那个点。当我们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一次次交给情绪的那一霎,我们就变成了一个愤怒的棋子了。我们不再是我们以为的那个观棋者。考量一个群体的成熟,就在于面对所发生的事情,是否会有不同的声音。是否允许人们持有或接纳不同的声音。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在他的新书《人间是剧场》的封面上,有一行漂浮在恒河上的水印一般的淡蓝色的文字:在生命的大电影里,很少人拥有出离的勇气。

 

是的,人间是剧场。

 

有人建议把药案拍成电影。

 

那一刻,我们集体"起座"。免费观看了一场由张妙和药家鑫二条生命真实上演的"纪录大片"。

 

那一刻,我们齐齐"离座",都情不自禁地参与了这个大片的激情与集体上演。

 

我们选择给自己的角色,就仿佛是传说中、那二个为盾牌的金或银,争得不可开交而厮杀在悬崖边的武士。

 

当他们双双坠入深渊的那一霎,彼此才"不幸地"看到了朝向自己的这一面、以及背向自己的那一面。即金的另一面是银,而银的另一面是金。

 

2011年6月7日的这一天,有多少人,在自己带有情绪的局限、带有认知的偏见的"悬崖"上,掉进了那个既虚空、同时又兼容事物二面性、呈现更大一个无言的实相的"深渊"。

 

我也是其中一个。

 

建东第一时间给我这个电话是有深意的。

 

在药家鑫神话般慢镜头坠落而被拉长放大了的每一个细节里,我们都在随着他的身体的坠落而体验着另一种情绪的过山车与心灵道德的震颤与悸动。

 

建东关于药案之一些和我意见不一的洞见,预言得之精准,让我不服,又不得不服。

 

晚上九点不到,对着一个浏览器开着的笔记本,困了的我,居然就睡着了。

 

很困很困。从未有过的这么困。

 

梦里依稀回到了那些个读书会的单纯的下午。

 

一杯咖啡,一块榻榻米上的鹅黄绒垫,盛放着水果的矮桌几,斜斜的从27层阳台的一个角度、一度一度地用整个下午慢慢爬过的蜗牛一样的阳光......

 

悠长尽揽思绪散地和建东、以及这个城市里,一些因为关注自我、希望能踏上更觉知的一条人生"牧羊路"而走到一起的男女,一起重读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梦里,我有跟建东说,亲爱的,我的这本书的读后感是——越来越相信,人生所有经历的那些外在事件,都是为了能够让我们刻骨地经验某些对应的内在体验,觉知到它们在我们里面的起起灭灭,就像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生死死......

 

外在事件,只是让我们不断通往内心、去叩问自己的一个手段。它们从来都只是一道背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而我们总是误把这个如露亦如电的"泡影",当作了焦点。在药家鑫肉体的杀与不杀的着相上,我们再一次因着我们的愤怒,而把一个背景的东西,当成了焦点。

 

牧羊少年去达的盗匪出没、却并没有传说中的宝藏的金字塔,就像是我们充斥了"强盗土匪"的人生。

 

而关于那个"秘密宝藏"的真谛,或许出自的,并不都是那些祝福我们的人之口,有时候,也会是,那些"强盗土匪"的无心诅咒。

 

有时候事情的安排,就是这样。

 

只有等到你找到了属于你的那颗钻石,你才会真正明了,一些看似公与不公的事物的美意。

 

包括那些个你的人生里的"土匪强盗"。

 

牧羊少年万水千山得来的那颗钻石,远在天边,又近在后院。

 

这个"钻石",不正是我们自己的那颗心么?

 

建东在梦里开玩笑说,让世人去选择做他们的武士甲,或者做武士乙吧,我们还可以有第三个选择,就是做那个"深渊"......

 

人间是剧场,我愿是深渊。

 

这就是药家鑫被执行的一天,多少考生在为若干年后、三六九将他们分向不同人才市场的一张文凭厮杀的2011年6月7日,我这一天的开始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