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本 哈 根 落 日 (长篇小说)



   (在梵蒂冈——这个世界著名的宗教之都,善于独立思考的主人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自己的思考。)

哥 本 哈 根 落   (长篇小说)  

瞿旋


第十六章

 

 梵蒂冈真是个巴掌大的小国,进了圣彼得广场,看了圣彼得大教堂,几乎就等于走遍全国了。   

 因为游人太多,进入圣彼得大教堂,必须先在圣彼得广场排队。广场上耸立着一座古罗马皇帝从埃及运来的方尖石碑。广场两侧各有一条环抱式的长廊,里边耸立着284根托斯卡拉式的巨大石柱,有很强的包容感。人站在这里,不觉就会沉入到被慑服的感觉里。

广场地面全是小方石块铺的,表面凹凸不平,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很深。袁野和管女士排在一起——她又开始接近袁野了——罗莉、江燕、简可他们排在前边,罗莉身边还多了胡氏姐妹。看看她脚上的旅游鞋,袁野心放松了。她回头看袁野,故意掂掂脚,送袁野一个笑,显摆她脚的舒适。不过她笑的底下,透着一丝忧郁。袁野回笑了一下。同样,这笑里带着一丝阴影。

罗莉与胡氏姐妹说开了话,像是问询什么。胡氏姐妹热情地抢着回答。胡女甲还认真地做着手势——右手抬起来,五指并拢,依次用中指点着额头、前胸、左肩窝、右肩窝几个部位,边说边讲解。显然做的是祈祷动作。罗莉抬起右手,认真地跟着学。胡女乙在一边纠正。

袁野突然想起罗莉曾告诉过袁野,她一个蜜友曾特地嘱咐她到圣彼得大教堂替她祈祷。看来她是在向胡氏姐妹求教如何祈祷。

袁野想起了史老夫妇,仔细一看,没在排队的队列里。他们信佛,上帝不是他们尊奉的神,看来这个项目没参加。

 

一走进圣彼得大教堂,就会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一股超过任何想象的气势——恢宏深阔、富丽堂皇又夹带着说不清的威严和神秘,恍如一堵铺天盖地的气浪扑面而来,把你的思维淹没了。你像一具木偶,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向里走。

不多会儿,你又觉得头顶上有一股牵引力,让你把头抬起来,仰脸张望——那是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巨大的拱形穹顶。复式结构,外暗内明,一缕阳光打在周围的壁画上,弥漫了一层神性的辉光。这里,从地面到十字架尖顶的距离高达138米,仅大穹窿的圆顶部分就高45米。旋环而上,直指苍穹,生生把你的感觉拔了上去。仿佛你的灵魂悠悠地浮升上去,肉体却像一件空空的皮囊,颓然扑落在地。

这类建筑,从设计上似乎就是试图切入并抬高人的灵魂,贬抑人的肉体的。

袁野是转着身子看穹顶的。回看到教堂正门的方向时,发现右侧拐角的地方围聚的人比较多。意外看见罗莉和胡氏姐妹也站在那里,简可和江燕等在一边。袁野走过去细细一看,人群围着的是一组雕像,心砰然一动:噢,这是著名的米开朗琪罗的《圣殇》啊!它本来就应该是参观的重点,往里走时没来得及注意,幸亏现在看到了。此时却不见了一起走进来的管女士。没办法,不管她了。

 

袁野把脸转向了《圣殇》:圣母玛亚右手搂着受难后的耶稣,左手无助地摊开,垂首凝目,平静安慈的神态深处,溢出了痛彻骨髓的悲伤。耶稣瘫软的身躯似乎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人可以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但不能否认有宗教情结。此刻,雕塑的每一个细部都刺疼了袁野的心——耶路撒冷酱色的天空。朱斯马尼教堂灰色的审判。高尔高沙高地残阳如血。罗马士兵如狼似虎。十字架悲啸竖起。铁钉钉进耶稣四肢。鲜血迸溅。耶稣最后的呼唤:“主呵!带走我的灵魂吧。”

西方宗教的源头是染血的。耶稣的血叙说了他的蒙难和对人类的救赎。这血或许能挑痛人的神经,使人深切地感受到原罪的疼痛? 人是有原善的,如处女地萋萋的芳草;人同样是有原罪的,如地下诡异的岩浆。耶稣的血究竟能不能勾兑这岩浆,化成一泓纯洁的清波?

袁野站在雕像的右侧,罗莉她们站在正面。人群拥挤,加之罗莉在专心祈祷,没看见袁野。她手划着十字,双眼微眯,嘴唇翕动,不知默念着什么。脸上溢出了虔诚,还有深切的悲戚。微微下搭的眼缝中竟恍有一丝泪痕。

她一身黄黑色相间的真丝连衣裙,在黯淡的背景下,与空气似有粘连感,模糊而凄楚。尤其她的神态,像一幅湿漉漉的拓版画,牢牢地拓在了袁野的心上。

袁野再次猜测着她背后的故事……心像被淹在一口深幽幽的古井里。

光线透过教堂里的彩窗映射进来,混成浓烈的血色。袁野感觉自己的灵魂和她的痛楚同化在了这浓浓的血色里……

罗莉完成了祈祷,他们一行一起向里走去。

尹哲穿一身深灰色衣服,像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擦过了他们身边。

袁野跟在后边,很想罗莉能回头看见自己,并且向自己走过来,但是没能出现这一幕。

 

教堂的地面、墙壁、廊柱、穹顶,几乎每一处都布满了雕刻和绘画,任何细部都精美绝伦。不乏米开朗基罗、拉菲尔、罗丹、康丁斯基、达利、蒙克、贝尔尼尼等大师的手迹。袁野印象最深的除了《圣殇》,还有贝尔尼尼雕制的教皇的青铜华盖,以及他的圣彼得宝座艺术的极致与宗教的极致相得益彰,华丽得令人惶恐。一个个平时只能仰视的名字,忽然变成了眼前真实的存在,你身边不觉弥漫起一个浓郁的气场,甚至使你陷入一种因为审美饱和而产生的混沌之中,你反而不容易记住什么。

这反而会让袁野的心超脱出来,去清醒地思考。

人一方面用精神向往的极致,堆砌着一个个无与伦比的宗教符号,然后匍匐在她的脚下;一方面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把种种欲望挥发到顶点,并且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人真是一类怪物!就是梵蒂冈,这个至高无上的天主教教皇帝国,背后也经营着一个庞大的金融网络。它的宗教精神纯洁吗?人需要宗教,但当宗教建立在不同类群的理性、功利之上,它能全善、全能、全真吗?主流文化死亡。新文化的可能性。新宗教的可能性。在哪里?

教堂里留有很多给教徒忏悔用的小木屋,人类是应该忏悔,可到底应该忏悔什么?

袁野往里走去。眼下他走在这里,感觉就像走在了神的怀抱。他想,自己肯定不会是一个全善之人,但自信是一个自觉的善者。神能剔净我的“恶”,圆满我的“善”吗?他越来越觉得,神应该是有的,但不应该是一个千方百计虚拟的实体,首先应该是这样一个理念——既有可以统一宇宙万物,统一人类的高度,又有生命的温度,生根在平凡的事物和生活之中,可以落实到每一个人心中和行为中的理念。只要找到了它,就找到了神,找到了天国,找到了彼岸。

罗莉走在这里,会怎么想?她刚才替人祈祷了,没同时替自己祈祷吗?能祈祷什么?

袁野向四周看去,早不见了罗莉他们的身影,不但没有她,连一个熟悉的人影都没有。这个教堂大得惊人,仅这个祈祷大厅就可同时容纳5万人,袁野一行二十几个人撒在里边,能看见谁?

 

越往里走,越觉回廊套厅,曲转连环,宏大深阔。这简直不是一座独立的建筑,更像一座结构复杂的小城。袁野突然意识到已经走得很深了。进来之前,听郑导介绍,整个圣彼得大教堂是一个大十字架造型。进门处是十字架的底部,最深处是十字架的顶尖,自己是不是到了顶尖了?

再看看周围,还是不见一个同团队的人。袁野害怕了,可不能迷路啊!他看看手表,快到集合的时间了。进门时郑导已经叮嘱,教堂进口是进口,出口是出口。进去后要严格按照游览路线走,不能走回头路。因为旅行团出去后的集合地点已变,只能顺着出口出来。要是顺原路返回,就会找不到乘车地点。

他自责没好好记住郑导交代的游览线路。想通过人流判断出口,但这里的人流像许多复杂的漩涡,根本判断不出流向。他仔细辨别着一张张人脸,哪怕有一张黄种人的脸也好,但还是失望了。一张张白种人的脸,反而更反衬了他的孤独。

袁野像落脚在死寂的火星上,周围的人流、浮雕、廊柱、墙壁等,仿佛虚化成类似黑洞一样的背景,充满了诡异、神秘。他像眼看被这个黑洞吞噬了,恐悚从心底弥漫开来。和在威尼斯玻璃器皿博物馆时的感觉类似,却又深广、强烈得多。

他再次想起了罗莉——能再次遇到她吗?

他不敢再等下去,只好顺原路慢慢返回,尽管知道不对,但想先走一段,尽量能碰到同团的人。他隐约着一种温暖的预感——在这种环境里,她应该想着自己的。

 

就像被袁野的预感牵引出来的一样,她果然出现了——那身素雅的黄黑色相间的真丝连衣裙,那头金黄色稍显棕红的头发,那张润玉般温静的脸,在这幽暗的色彩里,偏有柔雅、和暖之感。像茫茫大海中一页镀着晨曦的轻帆,像夜间一轮皎洁的月亮。

袁野突然感到这个意像充满了象征意味……

他心口一热,刚想喊她,她先说话了:“我们走到最里边以后,已经回返了。一直没看到你,我想再走到最里边,然后走回来看看……你怎么总是和——管女士走散呢?”

袁野说:“有的地方看得时间长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就分开了。”

她转了话题:“对了,你摸铜像的脚了吗?”

袁野想起进来时郑导说过,进了教堂,只要摸了圣彼得青铜像的右脚,就能带来好运。袁野说:“没有。还不知道铜像在哪里呢!”

她说:“你跟我来。”

她带着袁野,穿过人流,快步走到圣彼得的青铜像前。说:“我摸过了,你摸吧。一定要真诚!”

在金碧辉煌、高大庄严的圣彼得铜像前,袁野不能不虔诚——轻轻地摸了他的脚。

经过无数次抚摸,他的右脚已被磨损得明显小于左脚了。这应该算是这位圣者对芸芸众生的布施和牺牲吧。

 

罗莉说:“跟着我往回走吧。”

袁野突然说:“就这么跟一辈子,怎么样?”

语调是调侃的,心却怦怦跳。

她神态霎时变了,深深看袁野一眼,眼神很沉重,像一锭铁落在了袁野心上。她突然问:“袁野,对不起,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袁野突然想起午饭后她说过这句话。赶紧说:“你问吧!”

她说:“你说——你对感情真诚吗?”

袁野想,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问这样的话?他不由得想起从圣马可广场开始,她一度对他的冷淡。这句话与她的突然冷淡有联系吗?他又想,且不说这个原因,就是追根问底,你对她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你可以说你是真诚的,可就便这样,你最终给它定位了吗?

他犹豫着,正想着怎么回答,却已到了出口。江燕和简可站在那儿。袁野只好咽下了想说的话。他好像看见,罗莉的目光里有企盼,有失望,有迷惘,甚至还有一丝冷淡。

袁野偏偏对这丝冷淡特别敏感,像一柱冰凌插进心中,让他感到寒冷。他想,罗莉一度对自己冷淡,后来慢慢发生了变化,包括给自己买了手机——她对我是矛盾的?有保留的?怀疑的?还是对自己热情的深处,压根就有一定的距离?

 

江燕埋怨罗莉:“说好马上过来,现在才来!叫我们等了半天。”

罗莉对江燕不好意思地:“我带袁先生去摸了圣彼得的脚。对不起。”

简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没说话。

江燕对袁野说:“看看吧,一个大男人,叫一个女人牵着,好意思!”

袁野刚想回话,可出乎意料,她脸色竟突然柔和下来,对袁野笑笑:“你在里边看了多少景点啊?”

变戏法似地。

袁野感觉很奇怪。说:“走马观花,看得不多。”

罗莉说:“看多了记不住的。”

看来,她对江燕主动向袁野示好感到高兴,说话后故意向前走了几步,留给袁野和江燕说话的空间。简可走向了她。

没想到罗莉一离开,江燕的脸就挂上了一幅黑帘,低声说:“你知道罗莉这次来欧洲旅游是为了什么?”

袁野莫名地恐慌:“不知道。”

江燕说:“人家回去就结婚。这次出来,人家未婚夫往她的卡里打了十万欧元,是专为买东西的!”

袁野疑惑地看着她。她脸更黑了:“我这么大年纪了,能骗你吗?”

袁野心像被一只大手按住了,一点点往下按。黑暗像淤泥一样填埋过来。挣扎着……是真的吗?……并没见罗莉买没什么东西啊?他突然意识到,江燕刚才对自己示好,就是为了和自己说这几句话!

江燕脸阴着:“你告诉我,车窗上的丁香花——是不是你贴的?还有晚上——是不是你送的花?”

袁野脸热了。本来想解释什么,但总而没解释。

江燕说:“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我告诉你,罗莉性格和别人不一样,你要真为她好,就别缠着她了。不然你会害了她!我说的是掏心话!真的!”

袁野心一动——她说得似乎很真诚。他没说话。晦暗的情绪像一张网,笼罩下来,又在慢慢收紧。

袁野和江燕跟上了罗莉和简可。

袁野听见了简可“不屈不挠”的话音:“……真的,你不要想多了。我觉得有些话,我们晚上真的应该谈谈……”

罗莉委婉地:“难道话在这里不可以说吗?”

袁野想:我到底该怎么看她?他的心像被包在厚厚的棉絮里,想挣扎出来,可越挣扎缠得越紧,直到袭上一阵窒息似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