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时间之下


时间之下

辛泊平

 

阳台

 

其实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的阳台”,而写下这个句子,自然也就想起了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相同的量词,不同的宾语,然而意味却相差很远。在伍尔夫的心中,一间自己的屋子,那是一个充分自足的空间,是不受外界干扰、充分自由的空间。而阳台,却只能是一间屋子的附件,是一个更加狭小的分割。在房奴、蜗居成为热点词汇的今天,我当然无法想像伍尔夫的屋子,退而求其次,我只能奢求一间屋子的阳台。抽象而又具体的空间,可以在某个时刻容纳一个人的悲伤或者战栗。在那里,我可以抽烟,读书,发呆,于短暂的午后或者漫长的黑夜,一点点接近面目模糊的自己。在阳台上,我并非与他人隔绝,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妻子在厨房忙碌的声音和孩子在客厅的吵闹,但那种片刻的游离还是让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日子来越琐碎,属于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如果把一只手表切割开来,自己得到的也许只能是那细细的秒针。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真相。然而,我不能埋怨什么,这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也是生命真实的内容。我们无法从红尘中抽身出来而了无牵挂,我们能做的,也许只能是这种有前提的忙里偷闲,于一个没有完全封闭的阳台上,体验那种真空一样的纯净与自由。

 

 

秋天

 

每一个秋天,我都会写下许多不疼不痒的句子,似乎不如是,便是对生命的浪费和对季节的辜负。也曾暗下决心,不再制造文字的垃圾,不再污染纯净的季节。然而,习惯使然,我还是一次次地拿起笔,写下那些类似抽烟、喝酒一样的文字,似乎唯有这样,才算没有错过季节。当然,在生存中早已麻木的我们已没有其他的方式表达我们的感受了。面对那些金黄的银杏和猩红的枫叶,我们的语言显得那样矫情和虚无,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的富饶与个体的贫瘠。文字中的秋天不是秋天,它不过是经过我们眼睛和我们的语言过滤后的影像。秋天离我们很远,我们无法真切地描述秋风,无法描述每一片落叶的飘零,无法描述那每天都在变化的颜色和温度。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浅薄的抒情和夸张的感伤。秋天的肌肤就藏在我们熟悉的每一件事物中,我们却没有能力零距离地接近它,只能一厢情愿地用蹩脚的语言记录它零散的脚步。从某种意义上说,秋天是我们共同的记忆,是灵魂深处遥远的乡愁。

 

 

童话

 

卡夫卡说,“没有不流血的童话。每个童话都来自血液和恐惧的深处。”典型的卡夫卡式的眼睛。然而,在许多时候,那些温软透明的童话里,背景恰恰是那种弥漫的恐惧和阴谋,流血是心灵的事情。看电影《潘神的信使》,我愈发感觉卡夫卡语言的锋利。和纳粹有关,和屠杀有关,但也和成长有关,和幻想有关,和良知有关。西班牙佛朗哥独裁的背景,被洗脑的冷酷的军官,相信童话世界的孩子。故事就这样在扭曲的空间里展开。另一个世界的公主,必须要完成三件任务才能重新回到父亲的王国。考验胆量与心灵的任务,小女孩儿完成了前两个,但拒绝最后一个——滴下无辜者的鲜血。在胆识方面,小女孩是童话中的勇敢者,但在良心方面,小女孩是尘世中的天使。所以,最后她无法返回那个没有屠杀也没有谎言的世界,她死在了现实,而灵魂却回归了天国。童话的曲笔,却无法掩盖现实的苦难和疼痛。流血的童话,其实就是生命的真实。每个人都可能是另一个世界的王子和公主,因为对未知的幻想,我们走进了不堪的世界,蒙尘然后洗礼,再次回头,却发现,你已经无家可归。然后,只能任肉体在尘世蒙羞,灵魂交给美丽而又脆弱的童话。

 

周末

 

这是一个充满期待的时间。它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不仅从严格的作息中解放出来,还孕育着无限的可能。可以闭门读书,可以出门闲逛,可以看平日没时间看的电视或影碟,可以和朋友一起饮酒,还可以就懒在床上,似睡非睡地做白日梦。一个拥有不确定性的时间可以安放想像的翅膀,这是一种自由,一种属于自我的虚无。和诗歌一样,我喜欢那种松散的状态,时间似有似无,而生命确有清晰的呼吸,均匀可感。它不及物,但有一种弥漫的魅力,怀旧的电影或是音乐。然而,它又是短暂的,往往是书并未读几页,影碟也没有放完,酒喝得匆忙,白日梦也破碎不堪。然后,天就那样黑了,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意犹未尽。最后想想,竟也是秋天黄叶一样的飘零和无序,遗憾中的战栗,然而,你还会接着期待下一个。普通意义上的虚度年华、浪费生命,也正如诗歌的声音。2010-11-8

 

成长

 

那时,我们鄙薄权势和金钱,相信才华的力量和个性的锋芒。于是,个性和才华成为我们手中的棍子,呼呼有声。我们快意地抽打权势的耳光,踢它的屁股。阳光下,我们只看到它的脸由红到紫,由紫变白,宛如春天的花朵,瞬息万变;我们看到它蠢如驴子,耷拉着硕大的耳朵,夹着纤细的尾巴,一幅落魄又无辜的样子。然后,我们聚啸油腻的酒馆,觥筹交错,不醉不归。是的,那时,我们肆意纵酒,不用担心身体尚健的父母,不用看那些大人们猪头一样的嘴脸,我们骄傲于我们粗壮的血管和粘稠的血液,我们笑傲打击和小鞋,我们只对心灵和性情负责。那时花开,开的是仙人掌,不是玫瑰。那时,我们不屑于做牡丹,也不屑于做君子兰。那时的风沙,是我们内心的波澜。灯残酒尽,草木凋零,我们终于在黑暗中读出了古人的凛冽与当下的獠牙,于酣眠时被熟悉的人从床上揪起来,推进卡夫卡式的审判。无数熟悉的、陌生的人在打你的脸,在踢你的屁股,命令你下跪,舔地上的血迹,命令你像狗一样爬来爬去,命令你吐下他们的大便,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一样的恐惧。你不能申辩,无法反抗,审判书早已写好,你罪不容诛,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此时,才华坠入虚无,个性柔若无骨,它们和泪水一样苍白无力,没有童话里最后的稻草,监狱中冰冷的规则,无法解除的咒语。然后,你被再次牵出来,扔到街上,垃圾一般,独自擦去身体上的肮脏与自负,骄傲与耻辱。然后,你慢慢转身,回到原来的生活,像狗一样跟在权势后面,摇尾乞怜,惺惺作态。然后,你获得另一种真实的身份,一张暧昧不明的证明,你开始变得安全,开始有了规格,有了批号。然后,有人在后面说,这个家伙终于成熟了;然后,有人在你身边安置眼线;然后,有人在你的头上施恩:来,吃了这块肉骨头。

 

记忆

 

所有的事物都在流逝着,水一样的速度与沉潜。我们触摸到的只是对事物的记忆。我们被记忆拉扯着,叙述发生的一切,自然的,心灵的。即使是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需要记忆证明他的诚实与公允。我们被记忆包围着,挟裹着,在漫漶不清的记忆中触摸所谓的真实,揭露所谓的谎言。诗歌也是记忆的一种,在许多时候,它偷换了背景,掩盖了最初的表情,而是以当下的声音,做居高临下的叙述或判断,或者正好相反,以当下的忏悔完成对昔日矫情和乖张的拨乱反正。而记忆的琐碎在书写的过程中得以重组和整合,让生命和心灵隐藏的轨迹在文字中发生意义。这或许是诗歌本质的一种。我清楚的是,父亲去世后,我并未多次梦到父亲,我梦到的却是一只破旧的沙发。

那只棕色的人造革沙发,是父亲生命的最后十年的全部见证者。它和父亲一样衰老,和父亲一起咳嗽,和父亲一起在家乡的老屋里被岁月折磨得彻夜不眠。它比我们所有的儿女更有资格说出父亲的痛苦和希望。然而,它无法自明,它依然幽暗、沉默,如黑夜中的蝙蝠,我们看不到的试探与飞翔。面对那只沙发,我羞愧难当,因为,我用记忆完成了一系列哀悼,用文字洗淡了粘稠的愧疚。但是,从父亲的病痛到我的诗歌,我有意无意地省略了许多带血的距离,而那个被遮蔽的距离,便是父亲在诗歌之外的真实。尴尬的写作,让我们获得世俗的名声,但却会让心灵蒙羞。这一点,那只沙发洞若观火,然而,它只是沉默,枯井一样的沉默,让所有的文字都显得喧嚣,让所有的哭泣都显得虚假。20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