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我习惯了开着办公室的门窗,通风,也敞亮。如果遇上抽烟的客人,不至于我因他而临时开门窗,表现出不礼貌。所以,当这个男人上到四楼向同事询问着找我时,我先听到了。
我站起身,主动将这个男人迎进门来,却一时反应不过来——访客是谁?
近来,我的记忆力很是糟糕,那些不常接触、不常见面的人,再见时,与人握着手,却愣是想不起人家名字。这种尴尬时有发生。
这个来访者,我感觉是见过的,而且不止一次。可当下我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见过了。他不像是送稿件的,也看不出是来“泡文学话吧”的。于是,我微笑着,心里忐忑地等待这个男人说出找我的意图。
男人先讲述了找我的艰难,还不断地询问我和女儿近年的情况,我心存警惕地回答着。
终于,男人讲到了我曾经居住过的一处地方。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个男人曾经是我的邻居,多年前,我在那处居民小区生活了不到两年。那时,我们彼此见面仅仅是礼貌地点头微笑,不曾知道彼此的姓名。
听男人讲述了他艰难找我的事由。之后,我以为男人将起身道别,但是没有。男人又开始讲述他的家庭情况——老婆随一家公司漂泊在外十年,几年前,男人一个人辛苦带大的儿子,公派去了美国读书。近来,准儿媳也随儿子陪读美国。家里空落落的形单只影,就男人一个。
男人说完这些,又继续说,儿子很争气,即将获得博士学位。不久后,他将赴美国,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男人还说,我现在每天都在学习英语,我不能一句英语都不懂地踏上美国之旅。然后,男人不厌其烦地为我推荐网络上学习英语最好的视频。
男人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讲着讲着,就到了午饭时间。我客气了一下,留他中午与我一同吃工作餐。没想到男人积极响应,但坚持要请我。
午饭时,男人从他的经历进而讲到了他的工作。转业军人出身的他,在一个部门勤勤恳恳工作了二十多年没有动窝。男人的工作很枯燥,对基层说,是重要的部门,直接可以听到最基层的呼声;对上而言,上面想听的,就是重要的;不想听,掰开耳朵灌也未必进得去。
男人说,那些来自底层人的委屈、痛苦和遭遇,我相信都是真实的。
男人叙述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我印象尤深:有一个在任十年之久的地方官,不久前上调高升,当地百姓因为地方官的高升,特意给上级部门送上了一封感谢信,感谢“送瘟神”——为当地清除了一害。
男人说这些时,嘴角向两边微微地上挑了一下。然而,只是瞬间的一笑,很快就恢复到一直的平静当中。
男人的外形倒是不像他说的明年就到退休的年龄。脸上有像是阳光晒出的斑点,衬衣的两个袖口很严谨地扣着扣子。偶尔伸一下胳膊,能看出手背黝黑皮肤与手腕之上的白皮肤有明显的“分水岭”。
因为有人约我下午见面,这顿饭一直吃到人家电话打来,男人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我只好礼貌地打断男人的讲述,然后起身回单位,没想到男人继续跟着我来到单位院子里。我狐疑地询问,您是回家还是上班?男人说,我今天下午没有事,回家呀。
我们向里走着时,男人继续说:上班、回家都是我一个人。儿子在家时,我上街买菜还有心情和商贩讨价还价。现在,我连买菜的心情都没有了,更不用说与商贩费神计较了。
从单位大门到我们办公大楼有一段路程,每走到院子里停放的一辆车前,我就以为是男人开来的汽车,但是,男人没有停下脚步。一辆一辆汽车从我们眼前过去,最后一辆汽车也已经在身后了。我心里嘀咕,难道男人要继续到我办公室聊天吗?我做好了他与我同上办公楼的准备。这时,男人指着两座楼中间的狭窄过道说,我的车子放在那里。
哦,我这时才明白,男人是骑自行车来的。
一种伤感不禁涌上我的心头。我从没有认为,我这个所谓的正处级国家干部,没有专车是不正常的。我安于现状,也安于省作协这样边缘清贫的单位。可是,这个男人的工作岗位,的确是还算重要的部门,与核心领导有频繁接触的机会,是一个被人们看做真正是“衙门”的地方。他只要下功夫经营,我想,应该非常容易提拔、高升的。可是,这个男人正处级十多年了,兢兢业业,也默默无闻,甚至连部代步小车都没有。
前几天我还遇见多年不见的一个人,也是一位正处级干部,耀武扬威地开着公车,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
我明白了,男人脸上黑斑的来由;也明白了,他的手与胳膊之间形成的“分水岭”的来由。
我目送着这个男人骑上自行车离去,一个形单影只的背影,突显的是深深的寂寞。
2011-5-15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