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读大学的时候当过一阵班长，主要就是干点跑腿的事，办办联欢会什么的。有一次，系里说，学校要给贫困生发补助，你去让班里愿意申请补助的填一下申请表。我就拿着申请表找人去填。
有一个农村来的同学，拿了表就去填了。表交回来，我发现家庭年收入一项他填了一个0。我很震撼，因为我觉得没想到他家里这么困难。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找他核实了一下，我问他：你们全家去年一点收入都没有？他说：是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所以一分钱都没剩下，所以就是0。
我很尴尬的没说什么，然后把表按原样交了上去，最后补助也发下来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很明显，我这位同学心里的“收入”的概念，其实是指“储蓄”。按照他这个标准，那所有的月光族都属于没有收入的。
二、
前两天，我在看某国的财政报表，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猫腻：这个国家在一个经济大幅衰退之年，竟然财政收入暴涨，导致财政出现盈余。给负责这个国家的经济学家打电话，我嘴里文邹邹的，但是实际的意思就是：哥们，XX国的财政数据也太假了吧，快跟我说真数是什么。见过造假的，还没见过这么造假的。那边回话说：哦，这个国家把它的养老金挪用了，也就是把养老金帐户里的钱转到财政上，直接用于一般的财政支出。但这个国家的官方坚持把这样的挪用记为财政收入，因此才有了衰退之年出现财政盈余这样搞笑的事情。这个国家实际的赤字是XX。
这还不是一个小国。我有时候很难理解为什么官方会有动力做这样的事情。不管怎样，这个国家犯的错误和我的同学正好相反：把减少储蓄当成了收入。如果从存折里取钱就是挣钱，那挣钱也太容易了。
三、
两年前，我在另外一个国家出差。我们关注的一件重要事情是：这个国家财政部到底还有多少钱可以用于财政支出？对方的财政部坚持：他们还有200亿。我们自己的计算显示，他们只有100亿。你可能会觉得好奇，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财政部搞不清自己有多少钱的吗？有的是，我碰到过不止一次。后来这事是怎么回事？首先，我们是对的，对方是错的。对方的错误是（这里说的是一个简化的版本），财政部把100亿已经拨给了各部委，各部委又把钱存在了中央银行，中央银行就把这钱记为中央政府存款。然后财政部做计算的时候，中央政府在中央银行存款有100亿，然后财政部刚刚又拨出去100亿，各部委都说还没有花，又是100亿，所以100亿存款加上100亿拨出去还没有花的钱，就是200亿。
这个国家的错误是：把同一笔钱数了两次。
四、
说上面这些例子，只是想说，因为各种原因，从一个人，到一个国家，搞不清自己挣多少钱，有多少钱是很正常。最近有人抱怨，中国的税收太高，月入一万，所得税加上三险一金（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医疗保险和住房公积金）要扣掉3000多块，最后拿到手的只有6000多块。
所得税是税没有问题。但三险一金，完全不是税（也不是费，这完全是文字游戏），而是用我的话说，强制补贴储蓄。
强制的意思是：这些钱都要扣掉，你不能拿到手。
储蓄的意思是：养老保险是存在个人帐户和社会统筹帐户里，这些钱要等到你退休的时候才能用。住房公积金是放在公积金帐户里，这些钱要等到你买房的时候才能用。失业保险和医疗保险属于现收现支，工作的人交钱，生病或者失业的人领钱。
补贴的意思是：你交三险一金的时候，你的雇主也要出相应的钱。事实上，你交的钱要少于企业交的钱。比如说，养老保险，你要交工资的8％，而你的雇主要交20％。
所以这些扣掉的钱，最终都是你的钱，只不过这些钱只能在特定的时候使用。养老金只能在你退休后使用，公积金只能在买房的时候使用，等等等等。
怎么知道什么是税，什么不是税？一个简单，但并不总是有效的测验是，你可以问自己这个问题：你愿意不交养老保险，然后退休后也不从政府领养老金吗? 你愿意不交住房公积金，然后买房的时候也没有公积金可以用吗？你愿意不交医疗保险，然后看病的时候也没有医保报销吗？如果你愿意，那这意味着交这些险啊金啊有你不情愿的部分，因此可以看成一种税。如果你不愿意，那说明这就不是税，因为你情愿交这些险啊金啊去换回那些相应的服务和回报。
不是所有交给政府的钱都是税的，也不是所有你没有直接拿到手的收入就不是收入的。
中国起步晚，所以可以避免别人走过的弯路，这就是林毅夫说的后发优势。中国的养老金体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现存的公共养老金体系都是“现收现付”的体系，也就是政府从现在正在工作的人头上收税，然后收上来的税给现在的退休人员发养老金。这个体系的最大问题是：1.这个体系没有真正的储蓄，收上来的钱立刻就发出去；2.如果人口老龄化，人口增长放缓，这个体系就不可为继。原因很简单，工作的人口相对减少，领养老金的人相对增多，当然就不可为继。这也是世界上主要国家的养老金体系，比如美国的养老金体系，如果不改革，都将破产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养老体系，那就是自己存钱养老。自己存钱养老的好处是，这样一个体系永远不会破产，因为政府并不承担任何责任。这个体系的坏处是：1.这个体系没有安全感。如果你存钱的形式是买股票（这样回报率高一点），当你退休的时候，碰巧遇到股市大跌，那你的退休生活就可能受到严重影响。2.这样无法避免退休人群的收入分化。
中国建立养老体系的时候还有另外一层复杂的因素：中国有大量退休人员和即将退休的人员，他们并没有用为退休存下足够的钱。这些人是从旧的国家包养老的体系中过来的，因此，他们年轻的时候不需要为退休储蓄。等到他们退休或者快退休了，旧的体系已经没有了。这些人总得养老，国家是有责任为这些人支付养老金的，而支付这些人养老金的钱并不存在。
中国现在实行的养老金体系，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出台的。这个体系要满足几个目标：1.能够筹措到足够的钱为已经退休和即将退休的人支付养老金；2.保证这个养老体系长期的可持续性了；3.能够有点再分配，使得退休人员不至于分化太大；4.给人基本的安全感。1是转轨成本，2是可持续性，3是再分配，4是政府提供养老金的优点。
但是，同时实现上面的四点远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也是中国现有的体系那么复杂的原因。个人帐户和社会统筹帐户，可以相对好的解决上面四个问题。社会统筹帐户是用来解决1，3和4的。这部分钱，也就是企业交的养老金部分，一部分用来支付现在的退休人员工资，解决了1，社会统筹部分的养老金是大家都一样的，因此解决了3，且社会统筹部分的养老金是根据当地工资水平发放的，虽然不高，但是至少稳定，解决了4。个人帐户则是解决2，因为这样是有钱存下来的，而且个人帐户的钱完全是归个人的，你挣得多，交得多，最后存下来的也多。
中国的养老金体系完美吗？很难讲。但是给定中国面临这么多的问题都需要解决，这个体系是一个相对精心构思的体系。这还是城里的养老体系。农村的养老体系不太一样，一个事实是，政府在贴很多钱给农民养老。你如果真去农村走过，我碰巧走过，骂农村养老金体系的农民我还没碰到过。相反，大多数都觉得这是从天上掉下来一笔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钱。
医疗保险。没错，年轻人和健康的人都不愿意交，这恰恰是医疗保险需要强制的原因。因为这是著名的市场失灵和逆向选择的例子。健康的人不愿意买保险，等到不健康了再去买保险，这样有保险的人都是不健康的人，这个体系要不然就是保费奇高，要不然就是必然破产。失业保险是一个道理，更何况，失业保险的缴费是很低的。保险的含义就是大家一起凑钱，这样谁遇到大病大灾了，不至于破产。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甚至美国在改革之后，医疗保险和失业保险都基本上是强制，就是这个道理。
住房公积金没什么好讲的，就是补贴购房，你不购房，这些钱最后也是你的。除了喜欢抬杠的，我也没碰到有人抱怨住房公积金的。
我发现关于三险一金几篇文章后面的讨论很有趣，很多评论质量很高，当然，也有不明真相的人在里面搀和。这里做点总结，主要是自己理清思路。逻辑不好的误入，不喜欢吊书袋的误入。
问题一：如果三险一金是税，取消三险一金有没有好处？
如果同意三险一金是税的，换句话说，你觉得交三险一金是全部或者部分白交给政府的，那三险一金就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收入所得税。取消三险一金的效果应该和取消个人收入所得税的效果类似。你的收入会不会因此而增加，取决于你所处的劳动力市场。如果你处于一个竞争性特别强的市场里，你的收入不会增加，企业的支出则会下降，换句话说，税会大部分返给企业，这是我对中国劳动力市场的判断。具体讨论可以参见“三险一金-脑筋急转弯”一文。
所以，如果三险一金是税，取消了三险一金对很多人未必会带来明显的收入增加。此处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基本假设是，中国的劳动力市场里是资方占优势的，劳动力的供给很大，因此竞争极强，如果有税的时候你税后的工资是8万，那税取消之后，你税后的工资（这里也是税前的工资）也不会比8万高多少。因为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拿8万多一年，干你的工作，所以，减税最后等于是给企业省钱。从在我博客留言的人看，这些人中不少人的判断是，中国的劳动力市场是属于劳动力占上风的，因此，但政府减税之后，这部分税会跑到劳动力手里，而不是企业手里。这些人批评我对中国不了解。
如果认为三险一金是税的，问题到此就结束了。请注意，所有认为三险一金不能带来真实福利的人，包括异地使用问题，通货膨胀问题，政府信用问题，回报问题，效率问题，其实都属于把三险一金当成税了。
问题二：如果三险一金不是税，换句话说，三险一金是你福利的一部分，不是白交给政府的，只不过是被锁定了，只能用于特别的用途，取消三险一金有没有好处？
观点一：有好处。因为三险一金的存在减少了现期的现金收入，而多数人喜欢持币，而不喜欢钱存在养老金或者公积金帐户里。换句话说，尽管你把三险一金当作是自己收入的一部分，但是你更喜欢自己所有的收入都以现金的方式存在，即便这意味着放弃三险一金所对应的福利。
我的一点回应：A. 如果你愿意持币而不愿意交三险一金是因为觉得它们所对应的福利（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并不值你交得那么多钱，那你还是隐性的把三险一金当成了一种税，所以还是上一个三险一金是不是税的问题。B. 如果你觉得三险一金提供的福利是值你交的那些钱的，那你仍然觉得持币优于交三险一金，那理由只能是三险一金提供的福利数量不是你最希望得到的数量。但给定绝大多数人大概都同意三险一金所对应的福利是太少，而不是太多，也就是你觉得虽然值但是还不够（觉得不值的请回到前面的A），换句话说，你是希望交更多的三险一金，获得更多的社会福利，那你真正想要的其实不是更多的持币，而是更多的交三险一金。所以，我觉得观点一是不成立的，除非你觉得现在三险一金提供的福利值你交的钱，但是你不希望有那么多的福利。
观点二：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
我的一点回应：这个观点在逻辑上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在一个标准的供给和需求的世界里，一个工作最终的工资福利水平，不管用何种方式支付，现金也好，发东西也好，交三险一金也好，提供交通工具也好，综合起来，最终是由劳动力市场的供给和需求决定的。只要供求关系不变，你最后拿到手的工资福利水平也不会变，即便里面的组合发生变化。
观点三：有坏处。
我的一点回应：这其实是我更倾向于认为的观点。我这里只是针对有工作的人，毕竟抱怨三险一金的都是有工作的人。这里面的理论模型已经超越了简单的供给和需求。我这里说的还不是逆向选择或者减少风险，感谢去年的几位诺贝尔奖得主，我们知道任何一对雇佣关系都是一种配对关系，这样的配对会产生经济剩余，至于这种经济剩余如何在雇主和雇员之间分配，则取决于双方的谈判筹码或者谈判能力（你要是相信马克思，在雇佣关系中，就是雇主拿走全部的经济剩余）。我心中的情况是，雇员在当下的中国，在谈判中是处于严格劣势的地位，因此雇主在通常的情况下会占据绝大多数的经济剩余（请注意，这里和马克思说的剥削是有区别的。剥削的意思是说有些经济剩余是雇员应得的，但却被雇主拿走。而在搜寻理论下，没有什么应得不应得的问题，双方愿意配对，意味着双方都从中得益，只不过得益多少取决于双方的谈判能力而已）。三险一金的出现，它赋予了雇员过去所没有的权利，使得雇员的谈判能力增强，因此可以帮助雇员在谈判中获得更大的经济剩余，也就是福利得到真实的增加而不是上一种情况里的没有变化。因此，引入三险一金是改善雇员处境的，而取消则会恶化。
问题三：三险一金究竟是税还是福利？
经过这么多的讨论，我相信大多数人大概会同意，两者都沾一点。不同的人，处于不同的境况和视角，观点可能不完全一样。我在写“三险一金”的时候显然是更倾向于认为这属于福利的。
既然这样，根据我前面的这些讨论，那取消三险一金的结果，给定中国劳动力市场的现状，从对打工的人有不大的好处（税的部分）到对打工的人有严格的坏处（福利的部分，减弱谈判筹码）都有可能性。
问题四：你娘的怎么说这么荒谬的道理？
因为我说服不了我自己让自己不荒谬。我的看法是，现在三险一金普遍了，让人有幻觉，觉得似乎这些东西天生就是打工的应得的，因此变现成钱更好。这就跟现在年轻人结婚都觉得至少得有两室一厅，电器齐全而且最好还得有车一样，然后如果负担不起，就觉得生活变差了，很怀念80年代，甚至70年代。但真的回到80年代，你的梦想就会是，要是单位能分一间房，然后能买个黑白电视机再加一辆自行车，那就不错了。如果没有三险一金，我相信现在讨论的问题会是完全不同的问题，预期更高了而已。
这里还有一层所谓的“一般均衡”效应。想象一下这个例子，请问：如果人民银行多印1万块钱，然后发给你，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然是好事，这想都不用想。然后，请问这个结论能够扩展到每个人头上吗？也就是说，如果人民银行印钱，然后给每个人都多发1万块。如果你觉得这是好事，那移民去津巴布韦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那里的中央银行印一万亿发给你，眼睛都不会眨。举这个例子是说，如果你个人可以从一件事情中受益，你不能就推广到所有人这么做就一定让所有人都受益。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你插队，对你当然是有益的。要是所有人都插队，那最后所有人都受害。三险一金有类似的含义。给定全社会都交三险一金，如果你和企业商量好，不交三险一金，然后企业给你多发现金，这可能是对你个人是有利的。但如果根本就没有三险一金这个东西，这就完全不是一个游戏了，特别是在劳动力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中国。
问题五：你的分析什么时候可能是错的？
我这里的关键假设是：中国的劳动力市场竞争很激烈，供给弹性极大，劳资关系中劳方处于严格劣势。还有一点假设是：工资福利反映供求关系和谈判能力（因此，这就不适用于公务员的工资，因为公务员的工资是不反映供求的）。如果我的假设不成立，我的结论就是错的。
原文来自：牛博网
作者：经记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