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楼拜著:《情感教育——青年人的故事》
对于这本长篇小说,除说它极其单调之外,毕竟还是有别的话可说的吧。法国公众对此书从来都只有这句评语,他们因福楼拜这位包法利案件的主角没有给他们写一本耸人听闻的小说,却奉上一本以非洲为题材的、厚厚的、不像话的书(《萨朗波》),早已深感不悦,一见到这本最亲切、触及个人内心最深处的诗人文献的发表就不高兴地离这位忧愤的诗人而去。但与我们的格里尔帕策相似,福楼拜从这种严重的、外表上有点儿轰隆作响、骨子里却慢慢生根的痛苦中尽力挤出一种奇妙的甜味来,因蔑视听众而口齿更加伶俐,因遗忘别人的生活而塑造自己的形象。他把他最受感动的故事,他命运的一段插曲——或者也可说是唯一的插曲吧——完全如实地编织,简直可说是隐藏在这本小说里:他的爱情故事。今天大家已经知道了这位女士的名字,也知道了细节:但这与此处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因为那是外在的因素。而诗人天性的那种美妙的柔情则是内在的因素,这天性,更受到以往时代的浪漫气息的轻柔的吹拂,基于首次相逢的梦境塑造了整个一生的真实——高贵的心灵在其爱情的照耀下发出的所有这些精美的光线,这里在看似改写的抒情诗的散文段落中得到充分的表现。
可是,为什么称之为《情感教育》呢?弗列德里克内在并不具有易动感情的天性。
散文一如既往保持著茨威格流水般的行文風格,有關知名作家和詩人的幾篇散文亦體現了他多年不變的略帶主觀思維和浪漫筆觸的(傳記)写作手法——
有一个很值得赞赏的行动要公之于众。一家年轻的出版社弗朗茨·雷德曼敢于从事一项艰巨的工作,一项巴尔扎克,这位法国文学界的拿破仑的翻译工作。暂时计划出版十卷,但从艺术的角度出发,这个好的主意却因而陷入了死胡同(但愿从书商的角度出发还不至于如此)。因为巴尔扎克的著作不是大杂烩,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以十卷来代表巴尔扎克的全部著作,这个开端是如此站不住脚,却又虚张声势,仿佛要在一篇小品文里对不仅仅是法国小说的始末及其出发点和归宿的巴尔扎克作一个结论性的评判。要评判他,一整本书都是不大够的。在这种场合能对他发表的意见只可能是简短评注,几乎全是顺手写在他的书的边缘上的,还有感叹号和感叹词,间或一个小小的问号。但始终只是些片段性的、孤立的东西:评语、感想。对于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怎么能够指望彻底地了解他呢!
首先,在十卷的篇幅里,该用什么向德国读者介绍巴尔扎克呢?自然是用杰作呀!但叫人好不尴尬的是,除了他一生的杰作:共八十七卷的全集之外,巴尔扎克并没有写出其他杰作。也许一两次,在很短的中篇小说:《沙漠里的爱情》和几篇《诙谐的故事》里,他几乎达到完美的境界,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里,在那里,他不能尽情实现他那异想天开的建筑原理,于是儿戏般地塑造小玩意儿。所有其他作品都毁于他那炽热的性情、那种创作的狂热中。为这种激情所驱使,他常一连十八个小时伏案工作,过热的头脑里充满了幻觉。在这种日子里,他几乎全不进食,只有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的典型气味维持着他创作狂热的火炉里的熊熊大火。他所有的长篇小说都如同佛罗伦萨的宫殿,有一个绝妙的基础,宽大的、细致加工过的长方石块。一幢高楼大厦要奋力向上,直冲云霄。人物形象描写得细致入微,情景安排得胸有成竹,各种命运相互准确无误地发生冲突。可是它们越是接近,就越显得急躁不安。它们滚打翻腾在一起,结成一团乱麻,它在狂躁的混乱中被踢来踢去,一直到诗人疲乏的拳头以最后的、拼命的一击,把它们分散开来。开头是艺术,结尾成了廉价低级读物。诗人巴尔扎克拿起笔来,受债主追逼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作家巴尔扎克则无论如何要赶快收尾,好把小说交给出版商。他细心地把纱线编织成布,如同一个织布工匠,他扯乱线团,又像一个焦急的小学生。我只曾一次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里把巴尔扎克的手稿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并在字迹中亲自得到证实。小说的开头部分有着精细的、沉静的、近乎清晰的笔画,只要巴尔扎克的娟秀的女人笔迹许可,而结尾部分的笔画则是歪斜弯曲的,在遍纸的墨渍中间匆忙而烦恼地结束。正如最卓越的长处的源泉里总是浸透了天才一样,造成错误的秘密力量中也浸透了天才。在巴尔扎克身上,正是这种性情、这座炽热的火山将光和热向惊恐的天空倾泻,把整个地区照耀得异常绚丽,而在下一个瞬间又把它埋葬在凝固的岩浆里。
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的选集之所以必然会给人一个断章残篇的印象,还有一个原因。几乎他的全部著作:《人间喜剧》都相互紧扣着,只有通过相互的关联才能得到完整的解释。跟所有那些致力于表现极为丰富多彩的生活的作家一样,巴尔扎克也不是一个详细生动的描绘者,而是一个简化生活的人。他首先把整个世界压缩为巴黎。然后把社会压缩为三个沙龙。而把全人类压缩为几个典型,压缩为抽象性格的似乎是一成不变的几种形式。他这位现代小说最丰富的创作者,不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不重要的个别现象上,而是把他认识的、在一定意义上近似的上百个人溶解在典型之中。他不需要许多医生:凡是要一个学者的场合,就出现了毕安训,时而作为大学生,时而作为教授、闲聊者。同样,拉斯蒂涅在他每本小说里都是沙龙贵族,卡那利总是诗人,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总是记者:同样是这些人,他们在他所有小说的开端相遇。不过每个典型在每本小说里又只是片断罢了。要是没有见到,年轻的大学生拉斯蒂涅是怎么作为虔诚的信徒,善良而诚实地来到巴黎(即世界),一直到从《高老头》的悲剧里才学到,“对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评价不应有异于对几匹拉邮车的马的评价,人们为了快点到达目的地,在下一个驿站兴许就将它们驱策致死”;谁又能理解《幻灭》里的拉斯蒂涅,这个实利主义的、不顾一切的、毫无情感的花花公子,这个发迹者呢?巴尔扎克的人物并不是在一部小说里就穷尽了的,好像在我们较新的德国小说里那样,产婆用双手把主角一直捧进坟墓。他的发展小说是《人间喜剧》,这是一部二十卷的作品,其主角不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而是把他们抛来抛去的生活。而由于谁也没有把生活这本书写完,所以每首尝试着写生活的叙事诗都终于只是未完成的作品,是成千块残片中的一块。
那么,巴尔扎克的这些人是什么呢?他们是模式,还是形象?是人物,还是典型?他们只在一点上是相同的:激情。巴尔扎克感兴趣的只是动荡不安的命运、鲜明的标记。不管他觉得细节是多么难堪,对于他说来,那只是调色板上的颜色,是乐器,而不是曲调。
图书目录:
巴尔扎克评注
福楼拜著:《情感教育--青年人的故事》
福楼拜的遗产
巴尔扎克的高雅生活守则
反映在诗里的歌德一生
尼采及其朋友
欧洲的心脏
--日内瓦红十字会访问记
非凡的女性祖特内尔
--一九一八年四月世界大战正酣之时在伯尔尼
国际促进各民族理解妇女大会上的讲话
我们认信失败论
让·雅克·卢梭著《爱弥尔:论教育》综合版导言
呼吁耐性
司汤达重返德国
巴尔扎克的“地下之书”
保罗·魏尔伦的一生
令人敬畏的勃兰兑斯
理想的歌德版本
历史公正吗?
拜伦勋爵
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悲惨一生
告别里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