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最好的小说是哪一部?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破碎之路

          ——韩寒《他的国》阅读印象

辛泊平

 

读到韩寒的《他的国》,我有些遗憾,遗憾没有在第一时间阅读,没有体验到在第一时间的阅读快感,但又庆幸,最终毕竟还是读到了,虽然是迟到的阅读盛宴。这是一本让我一口气读完的作品,是一本直面现实的作品。在我的阅读印象里,这本书应该属于韩寒的力作。因为,它批判的广度,批判的力度,以及批判里隐含的民众被遮蔽的呼声。正如韩寒自己所说的,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同时也是一个简单的故事,简单到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称为所谓曲折情节的故事。然而,在这简单的故事里,却包含了我们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症结,民生大计,以及民众关注的敏感而又普遍的问题。

故事的主人公左小兵是一个喜欢摩托车的少年,他远离时代中心,在一片荒芜的雕塑园里编织他的理想人生,单纯而执着,敏感而又脆弱。在官员和民众都在风风火火搞经济、谋发展、讲文化的亭林镇,左小龙一直是一个异数,他看到了经济发展背后的环境恶化,看到了发展之中的污染,所以,对那里官员们醉心的招商引资建工厂的举措深恶痛绝,并以少年的方式进行消极地抵抗;他看到了所谓文化背后肉麻的歌功颂德,所以,他拒绝融入集体的合唱,而是渴望自己指挥一个别具一格的合唱团。他喜欢女人,既是泥巴一样纯净如童话的女孩,也是黄莹一样弥漫着风尘气味的肉体,这其实并不矛盾,而是理想与现实的潜意识融合,也是理想与现实的高度对抗。在这种情感的纠葛中,他一步步走向仅仅属于自己的人生——理想主义的毁灭之路。是的,左小兵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可以粗鲁,可以没有文化,可以把霸王别姬按在关公身上,可以漠视那具有象征意义的自由女神。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不同于尘世物化坐标的理想,有有别于盲从的利益驱动的坚守。而在这个利欲熏心、理想缺席的时代,左小兵的失败是必然的。最后他在那些现时代的看客们的逼迫下,从楼上跳下来摔成残疾,最终又在大雾弥漫的公路上追随一只萤火虫的光芒飞向远方。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剧,也是一个超越时代的灵魂的飞翔。

在这部小说里,韩寒运用大量的隐喻,反映了这个后工业时代的畸形发展和真实的异化。在亭林镇,一切都有充足的理由。那些污染严重的工厂有理由建起来,因为镇长召开的会议上达成了这样的共识:“有污染可以治理,没有污染就没有政绩,没有污染就没有进步”(第63页);因为污染,生物变异,青蛙变得像足球,耗子变得比猫大,麻雀变成了有啤酒肚的老鹰,这些不是灾难,而是资源,可以发展旅游和餐饮,这是官员们的远见卓识,也是百姓们眼前的利益,于是,亭林镇政府出动宣传车,用大功率的喇嘛宣传“这次亭林镇出现的生物变大现象,属于合理的物种进化,是由于地球的温室效应所造成的。……请群众们不要恐慌。”,于是,百姓们纷纷跳进河水,从河里捞堪比澳洲龙虾的河虾;电视台的“走进科学”栏目为了弄清因误会造成的胡萝卜变白萝卜的问题,竟然斥资百万,目的是证明科学的重要性,要“正面报道”;因为招商引资成功,亭林镇举办“波波杯”文艺汇演,那种露骨的歌颂成为镇里的口号,那种荒诞的拆迁成就了荒诞的英雄,等等等等,这些都有理由,因为,这是一个和谐的社会,所有的荒诞都可以找到堂皇的借口。而左小龙那“我们不要招商引资了,我们像以前一样种田” 的清醒呐喊,却没有任何理由,更鲜回声,它只能淹没在人民群众热血沸腾的汪洋大海中。

可以这样说,韩寒笔下的亭林镇几乎就是中国当下一些地方的缩影,忽略民生问题,急功近利,盲目地追求经济发展,最终留下的却是一堆堆泡沫和豆腐渣。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然而,韩寒毕竟是韩寒,他没有按照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着力刻画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而是运用现代主义的写法,采用反讽、夸张、变形等手法,漫画一样地描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方方面面的事件。左小龙第一次带泥巴兜风,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去了垃圾场,因为他心中的现实就是这样又脏又臭;当有人劝黄莹在比赛的歌中加入一些政治成分,她反击说“让我唱这么恶心的歌,还不如让老娘卖身呢”;左小龙干预放黄歌的音像店老板,警察不管,为了压过那首恶心的《钓凯子》,只能让自己心爱的摩托车爆缸,因为,“邪恶继续着,正义爆缸了”;因为拆迁费,等钱用的王秀梅毅然嫁给了已经被逼到原始生存状态的光棍钉子户刘大虎而成了亭林镇的英雄;亭林镇的文艺比赛,因为礼堂空间太小,只能效仿铁路卖票,分软座、硬座、加座、站票几类;亭林镇里的官员们从书记到所长、局长,姓苟,姓牛、姓杨、姓袁,都是畜生的谐音;文艺汇演中,御用诗人的诗歌不是抒情,而是教导人们要“听话”;泥巴从天安门的雕像里发现了鼠猫……一似乎都是偶然的组合,却体现了作家的别具匠心。韩寒已经深谙批判的功夫,他不需要那种怒目金刚的力道,而是以柔克刚,举重若轻,淡淡的一笔,便是经典的点穴,准确,从容,而又“狠毒”。

读《他的国》,我不时会忍俊不禁,因为韩寒的幽默,因为这部作品文摘特征的博杂。在这方面,韩寒有鲁迅的智慧,他不再和讽刺的对象费劲地正面交锋,而是出其不意、不落痕迹的一个回马枪、一记勾拳,便使对手翻身落马。在亭林镇的剪彩仪式上,因为小四郭敬明的现身,几千小女生沸腾了,翻江倒海一样的泪水和激动,让左小龙不得不违心地跟着喊出“我们永远支持你!”,因为“在群众运动狂热的洪流里,能自保的方式只有暂时恶心一下自己”;他写泥巴用一本书把左小龙打晕了,因为,那本书不是别的,而是废话最多的“政治书”;他讽刺那些滥用“和谐”之名的官员,“‘和谐’真是个好词语,在某种场合,一切没话可说的情况下,只要用上这两个字,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第52页);甚至,他还不忘调侃自己的作品一下,那场惊心动魄的生物变异运动的元凶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作品《毒》。在这里,韩寒是调侃的,但态度骨子里却是悲凉的。因为,在一个盲从的时代,理性没有位置,在一个谎话泛滥的时代,真理没有声音,在一个政客无知的时代,理想一直被误解。

在《他的国》里,韩寒不仅写到亭林镇的浮世绘,而且还写到了左小龙孤绝的理想,而这一部分,已经不是那种浮躁的喧嚣,和无耻的沉迷,而是一种浓雾的弥漫和月色的伤感。正如左小龙在电信大楼上看到的一切,在他的眼中,亭林镇已经成为现代文明的垃圾场,“眼里只有野蛮的绿色和周围文明的现代化工厂”。是的,野蛮的绿色,那是植物茂盛和动物自由的雕塑园,那是左小龙的世界,是没有经过现代文明“洗礼”的地方,是拥有生命原始气息和原始朝气的地方,而现在,它已经被更为野蛮的文明包围,并将最后被彻底吞并。这是时代的必然。而左小龙,在这样加速度的时代潮流里,他游离在高空,所以,泥巴才会说他“在海拔五千米的时候,你已经死了,现在是你的灵魂”。是的,理想主义者的理想破碎了,他和现实无法和解,所以,他只有辽阔的绝望,他只有一无所有。在小说的结尾,亭林镇的最后两个理想主义者左小龙和刘必芒坐在一起,一个无法看见,一个无法言说,他们只有静静地等待现代文明的机车一步步驶来,一点点碾碎昔日亭林镇完整的印象,和原本丰满多汁的心灵世界。因为,他们注定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只能是观众,只能在大雾弥漫的公路上,把摩托车开到最大,跟着萤火虫的光芒,舒展自己的肉体,放飞自己的灵魂。2011-4-5子时

《他的国》 韩寒 著作 万卷出版公司  2009年第二版 2010年12月第10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