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鬼


  1

  春雨有一搭没一搭下着,很不尽心的样子。草芽儿却被撩拨起来,见个缝就激灵着窜长,苔藓也跟着滋漫,几天的工夫,地皮、砖路、墙根和阴掩的石头都见绿了。桃花原是耐不得寂寞的,乘势抖擞了精神,将一树的花都开了起来。

  焉颖肩个挎包撑把花折伞在巷子里走,也不瞅人,也不看路,踩着了个水洼才惊叫一声“促狭呀”,赶紧腾手将裙摆提了,察脚下的鞋溅脏了没有。巷角有个人影说:出师不利当心点呀。焉颖觉得蹊跷,那人影却坏笑着唱起来:“天促狭,地促狭,大家促狭大家玩。”焉颖心里怵着,却还是拿个猫儿眼瞪人,亮老大一个白仁。

  正别扭着,忽见一个戴小红绒帽的在朝她挥手:“焉颖焉颖,你怎么这时才来啊。”焉颖定神一看,是珧儿,忙趋过去说:“珧儿珧儿,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呀。”珧儿冷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要来呢。你现在出大名了,响个屁都有人录音刻光碟呢。我本来就好个跟媒人吃喜酒,听说了还不赶紧过来蹭个油呀。”焉颖明白了个大概,笑着将伞移过去撑她又挽她手说:“我来了会不看你吗?听说你正忙着考研哩,怕打搅呀。“珧儿说:“考个屁研呀。我是无聊又懒得见人才编个话搪塞人的,你也真信呀。”说罢仰脸看头上的伞,“这玩意儿怪精巧的。上面画的是罂粟吗?都红得滴血了。”焉颖应道:“是垂丝海棠。不是有‘无波可照底须窥,与柳争娇也学垂’的句么。我看它带点古气才买的。”珧儿撇撇嘴说:“还古气呢,都摩登得妖冶了。不过这色上得真好,许是掺了血朱砂的。”

  说着话,巷道就豁开了,一片青砖场袒露着,裂着冰纹,汪着积水,也有草尖子在砖缝里探头,背景却是个热火朝天的工地,竖起的桩管子非常粗壮,几个戴黄盔帽的正爬高着在扎钢筋。珧儿见焉颖脸紧着就笑起来说:“出沧桑感啦。你晚来几个月连这个也见不着了。”焉颖说:“不会吧,这里不是文物保护单位么?”珧儿说:“是文物控制单位。控制就是见机行事的意思。这个你不懂吧。”焉赢说:“我是不太懂这个。可要是真把幽云园给拆了,那这閖州城就没趣多了。”珧儿一拍她肩头说:“这话对啦。幽云园多好玩呀,又有文化还能闹鬼,有人刚考证过抱朴子也是这里羽化登仙的呢。前不久出了件怪事,你听说了吧。”焉颖说:“没有呀。我在外面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听说呢。”珧儿一撇嘴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忽一把将焉赢肩上挎包拉下来。焉赢嗔道:“抢劫啊,吓我一跳。”珧儿说:“现成的肥票在跟前还不出手呀。”说罢,提了包突然快几步朝旁边院子喊:“焉赢来啦,都出来迎啊!”焉赢没料到她来这一手,追着掐她胳膊说:“要死要死,你让我出丑呀”!珧儿回脸笑道:“怕什么,好玩么。”

  院子是幽云园外院,有几溜儿平房呈U字型座落着,一色的黛瓦粉墙,中间一个大天井,自然都老旧得驳杂了。听了珧儿的喊,几边的房子里还真有几个人探出头的,却都只瞅着珧儿笑并不理会焉赢。倒是身后有人“呀”一声说:“真是焉赢吗,稀客稀客。”焉赢回头一看,是个湿漉漉蒙穿了件塑料雨衣的老头,手里提一网兜萝卜合半棵白菜。她有些发楞,但终于认出是老曲艺团的姜仙笛,忙恭敬着招呼:“姜老师呀您好您好。”姜仙笛将雨衣帽除下了说:“好什么呀。看看,都老成这样啦。你能一下子认出来还真是不容易呢。”焉赢道:“哪里哪里,姜老师就是头发有点多白了,脸上倒比从前还年轻些呢。”,姜仙笛立刻喜了眉眼说:“真是吗?焉赢呀,为你这句话我今天可要好好喝一杯了。”焉赢也笑了,说: “那姜老师今天得喝醉了才对呢。”说着,忽觉脚髁子上有什么东西在热烘烘舔着。正惶悚,一条狮毛狗从她群摆里退出来,仰一张脏兮兮不辨眉眼的乱毛脸。焉赢恶心得不行,忙朝一边躲闪。姜仙笛说:“别怕别怕。我的狗,它是亲热的意思。别人它还不理会呢。”说着便要那狗站起来鞠躬。珧儿早不耐烦了,说:“姜老师,您就别鞠躬了。没见许多人都在等候焉赢吗?”姜仙笛转头望了望便说:“好好好,那就不鞠躬,那就不鞠躬。”那狗已经扎着两只前爪站了起来,忽见焉赢走了便有些发恼,追着吠了好几声。

  2

  过天井的时候,焉颖说:“珧儿,你说话也太促狭了。怎么让他别鞠躬了呢?姜仙笛也真是老糊涂了,还将你的茬接过来跟着说。”珧儿笑道:“这才好玩呢。他糊涂得开心,我促狭得开心。这叫各得其所。”焉颖说:“你就图好玩好玩,听你说好几口了。没个正经。”珧儿说:“图好玩才叫正经呢。其他都是男盗女娼的勾当。你呀,不懂的。懂了呢,也不好。”

  焉颖听她说的鬼祟,正要问究,夏莲英已一叠连声地迎上来:“焉颖呀焉颖呀,早说好了让了了到巷口引你的。可他男孩子,竟说不好意思。那个人除了抽烟下棋就再不能做什么事。没办法就烦请了珧儿。”说着便要来提珧儿手里的挎包。珧儿不让提,冷笑说:“好啊,原来我是没办法才被烦请的呀,要是有办法你就不烦请啦。”夏莲英笑应道: “什么事能少得了你呢。你这姑奶奶是拣不掉的菠菜根么。”说着在她背上拍一掌,“死人,这么忙还来跟我说嘴!”焉颖早不自在了,红了脸说:“我说好是来闲玩的,怎么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呢。”夏莲英说:“有什么大动静的。知道你烦在外头吃饭,就自家备了两张桌子,随便烧些菜。请的人也是他定的,想你也不会觉得别扭的。”焉颖更不自在了,却也没话说,只是叹气。珧儿说:“叹什么气呀,难得有个好由头聚一聚。面子上说是请你,内囊子还不是各取所需呀。”夏莲英忙说:“是的是的。如今幽云园跟早先大不同了,全都自顾自。要不是你焉颖人缘好,备了桌说不定也请不到人呢。”说着陡然禁口,原来已到了门口,几个人正笑着跟焉颖点头。

  焉颖眼苯,好一会才认出是编《閖州风》杂志的黄壁呈、李波和苏峪几位。赶紧笑着握手,却一时无辞寒暄,于是又笑着握手,才觉尽意了。一个梳马尾巴的小姑娘面生,却很老练地自我介绍是来实习的大学生,叫柳絮。门口还有一拨人蔟堆下棋,大概正得趣着,朝焉颖抬脸笑笑算是见了礼,便又埋头落子。焉颖曾跟陈弨梵学过两手,知道无忧境界若无人,所以并不见怪。倒是珧儿看不过上去捣乱,说要撸棋,吓得他们赶紧作揖告饶。焉颖认出正是珧儿书画院的一帮同仁。

  进了门,陈弨梵才从内里迎出来,见了焉颖只是摆摆手让她在一张枸木椅上坐下来。珧儿在旁说:“陈老师,您拿架也太夸张了吧。可不知欲盖弥彰么?”陈弨梵抗不住笑了,点她鼻子说:“东西东西。”焉颖也笑了,情绪随之轻松下来,便坐下了。不一会,叽叽喳喳来了几个桃红柳绿的女孩,都是越剧团学员,进门就半真不假闹着要陈弨梵预付赏钱,说是难得机会唱堂会,不要到时候酒水糊涂忘煞了。有个下巴颏生美人痣的还伸手探陈弨梵的裤袋,狐媚子脸笑得咯咯的。夏莲英显见得是调教着让她们来调皮取乐的,却也不允闹得过分了,笑着叱几声,便一并赶厨房里包馄饨去了。

  这么子闹哄哄的,真要说些话也是不能够的,要扎堆围棋和厨房又别扭。难得陈弨梵细心,随便聊了几句便让珧儿陪焉颖去书斋里坐,自己则提个水瓶給客人续茶。珧儿巴不得呢,忙说:“好好,焉颖就交给我了,包管验收时毫发无损。”

  陈弨梵家除了起坐和厨间就两件正房,一间卧室,搁夫妇大床和了了的小床,一间就是这书斋了。了了正趴在书案上做功课,见有人推门,忙不迭将一个什么东西从头上除下来塞了。珧儿说:“是听的MP4了吧。”了了点点头,嘘一声说:“二舅给买的,可别声张呀。老土不懂的,知道了又会罗嗦。”珧儿也诡着脸点头,很默契的样子,又问:“是台电的还是索尼的?”了了说:“索尼加QS均衡器的,声音清晰得吓煞。我刚才上了盘牛皇的摇滚,那伴奏的金属声都能溅出铁屑子来了。不信你试试。”说着便将刚才塞了的玩意儿拿了出来,是一支钢笔样子的随身听。珧儿试着听了听说:“不错,不过也没你说得那么好。哪有什么铁屑子溅出来。”又拿下来递给焉颖,“你也听听。”焉颖忙摇手说:“我不爱这个我不爱这个。”了了说:“你们慢慢听,我去拿瓶水来,就说焉颖姐姐要喝功夫茶,还点我伺候呢。这样老土就没话说了,我也好松松骨头。”说着便起身出去。焉颖呆呆望着他背影说:“了了几年不见,怎么就变得这么鬼了?老土老土的,是说谁呢?” 珧儿笑道:“还会有谁。不就是你恩师老夫子么。”焉颖叹气说:“陈老师那么潇洒倜傥的一个人,儿子眼里竟是个老土。这时世我也实在是看不懂了。”珧儿说: “你也别看懂,看懂了也没用。老夫子清高自负,或许就命该有这么个头尖眼绿的儿子。”焉颖听她说得真切,也就不再言语,只是默然在张小藤椅上坐下来。

  不一会,了了就提了个水瓶进来了,陈弨梵在身后随着。陈弨梵很高兴的样子,点着头说:“好好。原以为焉颖出去了就不好这些了,没想到还能念着喝功夫茶。功夫茶惟乌龙铁观音能够尽趣,我这里有盒乌龙秋绿,或许喝喝还可以的。”说着,便踮了脚去开书架的眉柜。焉颖赶紧挡住说:“别别别,陈老师。喝什么茶都可以,您还是留着吧。”陈弨梵哪里肯依,拿出就把包装拆了,对了了说:“茶海、茶具都在槅子上,拿下后好好洗洗。焉颖姐姐既然点你伺候你可得伺候好了。”了了说:“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陈弨梵还是不放心,又说:“有套小瓯杯你记得怎么用吗?”了了说:“怎么不记得,不就是孟臣沐霖后再来个重洗仙颜么。您教的那套程序其实简单得很,也就是叫名好听些。”看陈弨梵脸紧赶紧一吐舌头,“老爸,您放心吧,我什么时候闪过手的。”陈弨梵这才走出去。

  了了把门关上后,珧儿便做凶一拍桌子说:“快快将功夫茶伺候出来!”了了嘻着脸说:“我是搪塞他的。这功夫茶其实一点都没劲,咱们随便喝一点听听PD不是很好么。”珧儿说:“不行!我看你这小鬼头都快成精了。今天非要你把全套花样都过一遍。缺一式都绕不了你!”了了看看墙上挂钟说:“等会就要吃饭了,时间来不及了。”珧儿说:“怎么来不及,才十点多一点,时间充裕得很。”了了又看焉颖,显见得是想让她表态作罢。焉颖本来无此雅兴,但看了了这样鬼祟,却也想难他一把,便笑道:“小小,你既然应了你爸爸,那就露一手吧”。了了顿时苦了脸说:“唉,我这就不上算啦。”便去搬槅子上的一方竹制茶海并一把光货紫砂壶,又将三只醴陵产釉下彩小瓯杯细心着从盒子里拿出来。焉颖见他可怜兮兮的,不忍心便帮着拾掇。

  小小还真不是夸口,开始勉强样子,起了头竟也来了兴致,高山流水、春分拂面、若深出浴、乌龙入宫、关公巡城一应招式都玩得精致老到,又笑珧儿牛饮,说该搬个海碗来才对。珧儿对焉颖说:“看到了吧,什么叫精怪,这就是个模了。”焉颖也叹为观止,说:“了了,这些都是你爸教的吗?”了了说:“他也就教了个大概,我学的点真招全是二舅那儿来的。”焉颖问珧儿: “了了二舅是那个说滑稽的夏得风吗?”珧儿说:“怎么不是。现在搞文化经纪可牛气了,等会说不定也要来的。”珧儿显见得常和了了过招的,故意不理了了,只和焉颖说话。了了自觉无趣,便又将随身听塞耳朵里了。

  喝着茶,天忽然就放晴了,一缕阳光很明丽地照射进来。外面人声很杂且有个大嗓门在说话: “那有什么关系,今天礼拜天,再说园子又荒这么久了。我都跟老莫讲妥了,让他把几张石桌收拾一下,那多好啊!”焉颖听着像是文物商店张统骆的声音,跑出去一看,果然。张统骆也一下认出了焉赢,拍她肩膀说:“丫头,又见着你啦!听说你现在是六国相印兜里揣很不得了啦!”焉赢道:“谁说的?谁说的?我也只是胡乱混着呀,一点名堂都没有的呀。”张统骆点头说:“行行,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哩。丫头,你也别害怕,张叔我知趣着哩,至少也会是个双赢吧。”说罢挤挤眼,示意焉赢自便去。

  焉赢没地方自便,又被张统骆说得一头雾水的,想了想便又回到书斋去。珧儿见她进来便撇撇嘴说:“张统骆鬼着呐,你别瞅他‘丫头丫头’的粗鲁样子。”了了在旁说:“你也鬼着呐,别瞅你叽哩哇喇的泼辣样子。”珧儿站起来就去拧他耳朵,了了却哧溜逃脱了,又做脸逗珧儿追他。

  小闹了一会,陈弨梵推门进来说:“这个张统骆一来就生事,说是去园里。不过那里空气好,也有点野餐的意思。焉赢你觉得如何?”焉赢立刻起身说:“好的好的,我本来就想去园里看看呢。”说罢习惯着要去拿挎包,却见珧儿已经肩上了,还将那把花折伞卷了塞进去。了了机灵着将随身听从头上拉下来朝裤兜一塞说: “我帮着拿东西去。”就夺门朝外走。

  3

  幽云园真是败落了,进去就见月洞门边的花墙垮了一截,露出的碎砖竟生出细茎的草覃。落花榭,叮咚桥,闭月亭,一路过去都飘落着发黑泛霉的枯叶,显见得都是隔年的遗痕。谢风池里的水倒是清的,只是横着一根偌大的枝桠,似是垒山上那棵老樟树被风刮断下来的。忽听得“卟唧”一声,有个黑圆头冒一下,细观才知是一条混子,很大的个头。老莫佝身看了看,便憋不住要去拿家伙,陈弨梵立刻在旁喝止了。老莫有点不高兴,却也没失礼数,只脸一灰低头走开去。张统骆笑瞅着焉赢用手指点点陈弨梵后背,焉赢会意了,却自己红了脸。

  石桌就在垒山的脚下,顺池边一溜儿三张,都擦干净了。石敦子虽不齐全,到也有十数个。夏莲英领着那帮女孩子将带来的熟菜从提篮里一样样拿出来,闹乱轰轰又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们还插缝儿申明:她们不上桌,老莫收拾了个小亭子可比这儿好多呢。张统骆说不行,当即就让老莫搬张小桌子来将她们安顿了。

  看来夏莲英还真是当回事了,光冷碟就有七、八个,布桌时全分成三份。皮蛋豆腐,笋尖黄豆、冰糖猪手,麻辣风爪,桂花同肠,针金拌香干,活呛小白虾,有只玛瑙皮冻做得特别好,乌溜溜亮晶晶的,用绞丝刀切成斜菱形,装盘后又洒上香菜,瞅着就让人喜欢了。酒是陈弨梵自己提来的,三小醰八年陈绍兴花雕。陈弨梵启醰时给大家看了盖戳的条封,引四周一片喝彩。

  焉颖就坐陈弨梵一桌,这还是方志办戴臾的提醒。戴臾见张统骆摇晃着过来就推推陈弨梵臂肘说:“老陈,你停停手,先把主宾安排好了么。”陈弨梵怔了怔,立刻说; “就坐这儿呀,当然坐这儿么。”戴臾说:“这就对了。”将手掌朝焉颖一摊,请她坐下来,自己则也顺边坐下来。张统骆走来见满桌了,便“哈哈”笑着对坐另一桌的柳絮说:“小柳,上那桌去。有件事要和你说呢。”那桌的黄壁呈等人瞅瞅张统骆,又瞅瞅柳絮,都白愣了眼没说什么,由着张统骆将柳絮提溜了。

  虽是野餐风格,酒却是先倒进了带来的尖嘴长颈壶再点斟小盅里的,这就有了些正经的意味。陈弨梵本来大概想致些辞的,见焉颖红了脸在桌下摆手,就笑笑对大家说:“好吧。也不讲究什么了。今天大家聚聚,也算是为焉颖洗尘。都喝好了啊。”于是几张桌上参差着叫出了些“好”后便都一齐碰杯。焉颖忽然想起珧儿,一抬头,却见她在张统骆桌上朝自己做脸呢,周围几个是书画院的。焉颖有些狐疑:一直没见她人影,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呢?又想或许刚才自己分神了没有注意到。

  这桌上除了陈弨梵和戴臾,还有剧目室的李瞳、许白江,民俗馆的宗成,文联的刘熘和艺研所的季柏晨。这些人焉赢以前都认识的的,只是不很熟,见他们都在朝自己微笑着点头,便顺势借这头杯酒起身敬了大家。陈弨梵点头说:“好好。焉赢不喝酒的,能这样就算尽敬,下面就不必为难了。”大家也呼应说对对,喝酒不能勉强的,何况女士呢。焉赢自然很感激也觉得轻松不少,不由含情瞟了陈弨梵一眼。陈弨梵正在点烟,打火机一篷红火映着他的脸廓子。对面的李瞳忽然笑起来,指指那酒壶盖说“诸位,可知这酒壶盖什么出典么?”也不待回音就说了,“周文帝太保魏元孚个小秃头却嗜酒如命,文帝常出些花样观其窘态,那天故意在上书房置几壶酒并都盖上帽子。魏元孚遁例前来讲书,一见就心不在焉了。最后将书一搁说:‘唉,我这些小兄弟怎么也在这儿落座?太失礼数了。还是让我先将他们都一个个抱回去吧。’所以呀,这酒壶盖也叫元孚盖的。”说罢,自己先又大笑起来,伸手将那酒壶盖提了提。桌上零落着也有几声笑的。焉颖觉得不错,也笑了。宗成瞅焉赢一眼说:“老李这个太雅了些。我来说个有趣的,是个谜语。”边上季柏晨一推他说:“别说了,不就是‘小姨、舅子、戒指婆’么。”宗成讶问:“你怎么知道的?”季柏晨说:“我早听过了,谜底为某山景观么。太荤了,这里说不合适的。”宗成有些发窘,脸微红着从袋里掏出一支烟边点边对焉颖说:“你那里华人也不少吧?”焉颖应道:“不少的。”宗成说:“这就好这就好。”却不再说下文,只是朝焉颖颔首似有意味深藏着。焉颖有些奇怪,见陈弨梵丢来眼色又举杯向大家劝酒,也就懵懂着由它了。

  正说着话,月洞门口忽然出现个头发梳得水光油亮的老头,肩上古怪地斜背了个白布袋,朝园里一遛眼,便直匆匆走过来。焉颖本来没在意,见一条狮毛狗窜前颠颠的跑来舔她脚髁子,方恶心着知道是姜仙笛了。姜仙笛到了桌旁,先朝焉颖点点头然后板正着对陈弨梵说:“陈大先生,我这不请自到不速客不会遭撵吧。”陈弨梵忙一搁筷子起身道:“是老姜呀,快请坐快请坐。”又醒悟满座了便红了脸朝夏莲英那边示眼。夏小莲早机敏着过来了,笑着说:“姜老师呀,昨晚我就去请你了呀。可有人说你出去溜狗了,半夜里也不一定回来呢。我本来就想问问你,你溜狗怎么要溜到半夜里呢?”姜仙笛本来是带些个怨气的,被夏莲花这一说反窘了个红头涨脸的,分辨道:“我溜狗怎么会溜到半夜里呢?瞎说的,全本瞎说的。”张统骆在那边桌上大声说:“姜仙笛呀,你溜到半夜里那才对呢。要不你这单隼头怎么拍上档呢。”几个人笑着附和说,对对对,老姜的笛仙调在码头上都是叫得响的,拍不上档也不好挂牌呀。陈弨梵摆手制止道:“好了好了。老姜你也请那边落座吧。”姜仙笛使气说:“酒我是不喝的,我也在家喝过了。明说了,我今天是冲焉颖来的。我本来不知道,知道了就要来看看了。焉颖呀,你也瞒我瞒得好哩,早上见了我也不说什么。我要让你听听我姜仙笛一点没有倒功哩。”说罢也不顾什么,除下肩上白布袋掏出里面一把三弦就在池边石头上坐下来。

  焉颖莫名其妙,察陈弨梵神色又不得端倪,只好呆愣着听姜仙笛拿腔拿调唱起来。姜仙笛先是用费伽调加乱鸡啼唱了个《啼笑姻缘》的短开篇,接着就精神抖擞着唱起了笛仙调的代表作《碧落黄泉》。唱罢,张统骆便夸张着大声喝彩,又要求再来个《夜三更》。《夜三更》显见得是个不太正经的,引得哄笑后,姜仙笛也不理他,只装好三弦起身到焉颖跟前说:“焉颖,我就住老地方。你看着办吧。”说罢白布袋一背就走了。那条狮毛狗正得趣啃一只凤爪,见主人离去迟疑着呜咽几声便一口将凤爪叼着随了走。焉颖完全懵懂了,一时也不知所措。边上戴臾用手指点点桌子说:“姜仙笛唱得不错的。他过去与尹凤仙的夫妻档在香港东南亚一带老华人当中蛮有人缘的。这个你倒可以上个心的。”

  焉颖想自己可能醉了,否则不会这么稀里糊涂的。起身试了试,脚步还真是有些摇晃。园里的茅厕她是知道的,这样她就朝那地方走过去。

  4

  茅厕在垒山尽头西北角,一丛芭蕉掩映着,过去数步则是清雍正年间的一个碑廊,再过去十数丈有个早就闲置了的道观,小小的,供文昌帝君造像并一尊笔神。焉颖丛茅厕出来后就直接进了碑廊。碑廊很颓败了,方砖地和粕漆的廊沿落满了尘土和枯叶。焉颖以前常来看的,知道一块北朝仿石鼓书残碑和两块明成化诗文碑有些味道其它就很一般了。但她还是缓缓走着浏览,为的一旦有人寻来好有个借持。

  过了午天气更好了,原先的堆云变成了缕缕的轻絮,地上虽干了,却未失滋润,一些野杂的花草都是精神着的,傍太湖石的一簇湘竹迎风微摆,雅致着发出淅淅梭梭的声响。出了碑廊,焉赢就在道观前的一个石莲坛坐下来。她欲静下心想想事情,想想今天自己和周围那些人到底怎么了。刚有些入神,忽然虚飘着走出一位玄衣道人,见了焉颖便站停了做一些异怪的手势。焉颖很错愕,自然也不知那些手势什么意思。那道人察焉赢了无知觉冷笑一声后竟近身来作耳语状,气息森然却又暧昧。焉颖赶紧避闪,道人有些恼羞竟直伸出长指爪在她额头戳了一下。焉颖大惊,正要叫喊却见珧儿诡笑着在将一撮什么东西朝自己眼睛上撒过来。焉赢虚汗淋漓了,一挪身子方发觉自己竟是在那石莲坛上躺着了的,身上脸上全是野花的朵瓣和草叶。珧儿正笑着拍手道:“精彩精彩,好一个杂草丛里醉香魂的啊。”焉赢惊异不已,好一会才恍悟自己刚才是不知不觉睡着了。边上还有柳絮,见焉赢醒来也笑着凑趣道:“您刚才睡态真是很美的,我们都舍不得惊醒您呢。”焉赢怔怔回忆了一会赶紧站起来问:“他们都吃好了吧?”珧儿说:“刚上炒菜呢。都是做好了在老莫电锅里复蒸的。我们干脆等一会去吃馄饨吧。”焉赢觉得正合心意,但又想陈弨梵或许会有见怪,便说:“算了吧。我都睡一会了,再不去别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珧儿一哼鼻子说:“随你吧,反正我是跟媒人吃喜酒。”正要动身,忽听得那道观里“剥蠹”一声。焉赢没觉什么,珧儿却陡然脸色刷白了说:“走吧,快走吧。”脚步飞快了朝外走。柳絮也有些诧异珧儿反常,与焉赢对视一眼后才缓缓跟过去。焉赢怎么都感到蹊跷,见日头明丽,干脆前行几步去那小道观看个究竟。

  那道观其实也就只剩个小殿了,形制与小邑的神隍庙相似,以前就有拆了的动议,只是究其一幅老珃出关的壁画颇有魏晋风格方由了它。焉赢本想进去看仔细了的,却见两扇太极门被锁着了,于是就踮了脚尖扒耳窗窥视。内里黑洞洞的,却有一道指粗的白光很凌厉地斜插下来,映亮了壁画的一条斑斓并造像的一角座基,显见得是屋脊漏洞的缘故。“剥蠹”声忽然又响一下,白光里立刻有浮尘蓬飞着朝上沿,随之便听得造像的幔帘在“梭梭”抖动,一个黑影正从后面显现出来。焉赢可真是吓着了,赶紧放下脚尖旋蹱往外逃。

  过了碑廊,焉颖心跳方稍稍平稳下来,却见有人在前面芭蕉丛里探头,似是刘熘的模样,回缩时却又像是许白江了。焉赢放慢脚步以待那人隐好了。岂料那人从芭蕉丛走了出来,又在路边站停了微笑。焉赢无奈,只得快了步子走过去,正待招呼却发觉是季柏晨的面孔。季柏晨像是知道焉颖刚才吓着了的,开口便说:“没关系没关系,信则有不信则无么。”说罢突然朝个地方斥一声,眼珠白厉厉凸瞪出来。焉颖都差魂灵出窍了,定神细视方见是匹大黑猫正在一丛杂草里乍毛,身子拱起了像要扑过来。

   5

  园里的宴饮将近尾声了,几道热菜虽然电锅里复蒸的,焉颖去时也已所剩无几。那些人显见得对焉颖回返都是经意的,神情却都淡然着,眼睛也回避了不予正对。陈弨梵稍有责怪的意思,却也只是劝焉颖别动那些剩菜了,等会吃些热汤的馄饨吧。正说着,张统骆那桌忽然罗皂起来,书画院的几位正在朝站着的老莫发火。那老莫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悠悠说着什么,最后被张统骆拍着肩膀推走了。

  馄饨是由夏莲花带来的那帮女孩子用木番扃托着端来的,都装在釉色青盈盈的薄胎瓷碗里。戴臾见了便“哦幺”一声说:“老陈,你可不简单呐。”陈弨梵说:“没什么,这是仿映青的,还是那年去浙江出差随便订购了些。”戴臾伸手摸摸碗沿道:“还是芒口哩,这也仿得太讲究了。”焉颖也觉得精美,学着拿指头摸摸碗沿有点毛刺刺的。对面刘熘笑了起来,说: “老戴,你就别窝庆了。听说你连宋哥窑都觅到了呢。”戴臾一摆手道:“那都是瞎传的。有人还说我有永乐压手杯呢。你也信吗?”待刘熘哑了口埋头吃馄饨,忽低声对焉颖说,“我有只紫定折沿洗倒真是有一眼,有兴趣可看看。”似怕焉颖回话,说了便起身去拿旁边桌上的醋瓶子。

  馄饨吃罢已过一点半了,张统骆宣告大家先在园里散散步方便方便,准二点去集贤阁喝茶。陈弨梵怔怔瞅了张统骆好久,末了摇头自笑笑便踱开去。焉赢本想随了走的,柳絮却突然悄悄跑过来耳语道:“我们黄主编好像有话要和您说呢。”黄主编自然就是黄壁呈了,焉赢顺柳絮努嘴的方向看,见他正与李波、苏峪沿着池边朝对面的落花榭去。焉赢想以前与黄壁呈很熟的,一篇散文也由他修改了刊登过,便连忙快步追过去。傍着黄壁呈了,焉赢便主动问:“黄老师,您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黄壁呈讶然道:“没有啊。我没说过有话要与你说呀。”见焉赢困惑立刻又恍悟似的笑起来,“噢,明白了,一定是柳絮在捕风捉影。好好。小李、小苏,或许你们有些什么话,那就直接和焉赢说吧。”说罢,竟撇了夥子自己一个人拐弯朝别处去。李波、苏峪呆了呆,对视一眼后也都笑起来。李波望望四周又想了想说:“这样吧,焉赢,真要有话那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反正以后加强联系可好?”这自然不存异意,焉赢连忙说好好,以后加强联系。

  进园子东头的集贤阁已经过二点了,老莫却还在洒水,以将扫出的蓬尘强压下去。所好十二件套草花梨石片开窗的几椅都是现成的,也抹得水光溜溜十分干净。书画院的几个正在在靠花窗的一张大桌上布案,笔墨纸砚都搁好了,看着像是要有大阵场的斗笔。张统骆见焉赢进门便迎上来说:“怠慢啦,丫头。不过茶是绝顶的,我专门去贸山弄来的雀舌,你闻闻就知道了。”说着将几上一只茶杯的盖子揭开来。焉颖只得闻了闻,发觉还真是清香扑鼻,但忽然有些头晕,就顺势坐下了。

  以下的节目或许还是主轴的,但焉颖脑子里则一直云天雾地的。约略的印象是夏莲英带来的那帮女孩子清唱了尹派和毕派的几个段子,其中生美人痣的那个唱《荆钗记》玉莲投江时还披了水袖,用了文绍头的伴奏带,十分凄切动人。越剧唱罢,张统骆起身说了一通,书画院的几个就开始泼墨了。峻石修竹,浅溏游鱼,乌立枯枝,蝴入花丛等等,也有青绿山水与樵夫渔翁之类的。勒线皴染点垛上色都见功力,题款落章也讲究得很。无奈焉赢神思昏昏,虽被簇拥着观望,也只是呆笑着说些好。直至有人用泥金纸写了一首题赠她的七绝,才不得不强提起了精神。诗曰:幽云园里幽云开,春风不远入帘来,若木扶桑精魂在,一地萧瑟待烂漫。焉赢细品后有些脸矂,却又不能当真说惭愧,一时反尴尬了。陈弨梵在旁排遣道:“戏言戏笔么。焉赢,你受了就是。”张统骆当即收起来说让他裱好了再专门拜送。

  了了这时突然汗涔涔跑进来,见屋里灯火通明,嚷道:“哈,这里还挑灯夜战呐!”陈弨梵立刻呵斥:“你上哪儿去啦!”了了说:“妈妈让我去喊二舅的呀。”话音未落,夏得风已声势浩大步了进来。夏得风带一男一女两个随邑,自己也胖大得有些臃肿了,进来后,屋里顿时逼仄了不少。焉赢以前见过夏得风几次的,又见他聚了眼神朝自己端详,便主动迎上去说:“是夏老师吧,您可比以前富态了。”夏得风立刻将双手伸出来拉着焉赢用力握,大笑道:“哈哈,焉赢呀,总算见你贵面啦!你可不知道,这几天鄙公司上下都在等着恭候你呐!”焉赢大惑,而夏得风却已在向随邑吩咐:“将两辆车都直接开到园门口,管理有罗嗦撒俩个就是。”张统骆早不自在了,走过来说:“夏大经理呀,没见这么多人在这里吗?你这两辆车可能还不够吧。再说了,我们也有饭局等着焉赢哩。”夏得风重重一拍他后背说:“张铜锣,你别跟我较劲!这些人我改天全请。仙客来怎么样?蕾丽斯怎么样?”说罢朝大家抱拳,“得罪啦,诸位。得罪啦,诸位。”陈弨梵这时突然脸色一沉道:“二子,你别张牙舞爪的!今晚焉赢哪儿都不去!”夏得风一愣,小了声音对陈弨梵说:“姐夫,您,您这是怎么了?”陈弨梵好像真是有些怎么了,根本不睬他。转身又对珧儿说:“珧儿,焉赢的晚饭由你张罗了。你们现在就走吧!”

   6

  焉赢与珧儿晚饭吃的是大排档里的稀饭和馒头,又叫了一碟笋豆并一碟咸菜。自然是可口而又舒服的。吃罢,焉赢也倦怠了,准备直接打车回去。珧儿冷笑道:“好家伙,真是今非昔比呀,连寒舍也不愿光顾啦。”焉赢连忙陪笑说:“不是不是,我怕你也累了。改日我们两个心心定定玩一天不好吗?”珧儿说:“要去现在就去,改日就不用劳驾了。”焉赢只得起身说:“好好,那就现在去。”

  珧儿的住处也在幽云园外院的范围里,只是边沿些,是个单独的小宅,有两间矮屋和一个夹水天井。焉赢最初来此供职时也住过的,每月就交两块钱,算集体宿舍的标准。靠近小宅时,两人都默契着小心翼翼,只是珧儿开锁看不清将一串钥匙跌落了。后来还算顺利,连老木门启合的声音也悠悠的十分配合。进门过小穿弄时焉赢不小心被绊了一脚,珧儿立刻拽了开关的拉线,壁上小灯泡闪了一下就放出黄橙橙的光来。

  进得房里,珧儿拧亮了台灯就大叉双腿在张布沙发上仰下来,努努嘴让焉赢在另一张布沙发上也这么仰下来。焉赢见那张布沙发上沾着许多干了的颜色,便说:“难得有机会拜谒华堂,还是让我先欣赏欣赏大作吧。”珧儿撩撩手指说:“好的。看看吧,看看吧。”珧儿是学西画的,油画、版画、水粉、水彩都能来一手,这样屋里的杂沓和零乱就非同寻常了,但东西一顺看过去还真是很不错。尤其两幅抽象的水印木刻,静站一会,便觉一股子含内劲的灵动气袭面而来。焉赢叹道:“珧儿,就这两幅东西,我看域内很多人也难望项背啊。”珧儿一扬眉说:“是吗?那就干脆出价吧。合适了,我连版子都可给了你。”焉赢笑起来:“死人,怎么这么说话?我可是真心诚意的。”珧儿说:“我也真心诚意呀。明说了,真要好东西我这儿还多着哩,只要操作好,对开,倒四六都可以的。对你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也就是给手下随便打个电话的事。”焉颖见她说得认真不由入神了,再联想今天一大溜子的异怪,顿觉醍醐灌顶,一拍手大嚷起来:“啊呀,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呀!”珧儿却困惑了,眯了眼看一会焉颖,又张大眼看一会焉颖,问道:“那,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了呀?”焉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一屁股在那杂色斑斓的布沙发上坐下来,心里则感觉有个形型不定的东西梗塞着。

  珧儿真是懵懂了,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最后才想着要烧些水给焉赢沏茶,不料电水壶插头又坏了,正笨手笨脚着要弄忽然被灼烫一下叫起来。定睛细视,发觉那水壶里竟是煮得沸腾的咖啡,嗅味便知还是阿拉比卡的品种。

  一时间两人都呆了。眼睛相互琢磨着似乎也不得所以。最后还是焉赢静下心问:“珧儿,你这里不会有人窜前来过吧?”珧儿苦笑了:“有人能窜前来帮着煮咖啡,我还犯得着在这冰窟里熬呀。再说这咖啡没插电还沸腾着呢。你摸摸。”焉赢摸模壶还真是的,但总觉得蹊跷,便再启发珧儿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珧儿说: “当然有别的可能了。我饭桌上迷糊过一会,想着杨沫和子青该来作祟了。可他们一个在海南,一个在新疆,就是魂灵飘过来也该有个时辰吧。”

  焉赢笑起来,杨沫和子青都是熟识的有异禀的朋友,珧儿这么说显然是气话了,便不再言语。

  这时,一缕风孤零零飘了过来,阴森森的,竟将那纱罩的台灯吹得明明灭灭的。焉赢心里紧了起来,身上也起了鸡皮。她想马上告辞的,见珧儿一副困惑又落寞的样子也就不忍了。默坐了一会,珧儿起身说:“不管了。就是鬼煮的咖啡咱们也喝了它。”就拿了两个杯子倒。焉赢毫无心绪,却不好推辞,也就接了。

  咖啡是用料豆子磨制的,浮着许多的渣子,香味则十分地道。焉赢并不想喝,只是吹着那黑乎乎的渣子玩。奇怪的是,吹着吹着,忽然有棵麦子从杯底里冒出来,渣子一见全都避闪开去,惊慌着像一群麻雀见到了一头老鹰。焉赢不由来了兴致,便用酥手粘它。那麦子居然调皮得很,一会升腾一会没落,好容易捉住了想丢嘴里嚼却又滑脱了。

  这么着无聊了一会,焉赢忽觉得口袋里有东西硌人,拿出一看,才想起是季柏晨在碑廊边上赠她的一份古装电视剧得提纲,便说:“我该走了,我那挎包呢?”珧儿端着杯子还在懵懂里,漫应道:“什么,你说什么。”焉颖大了嗓门说:“挎包!我的挎包!”珧儿这才醒过来,将杯子一搁便起身四处翻找:“对对对,你还有只挎包呢。挎包呢?挎包呢?”焉颖也给气乐了,苦笑笑由她掐头苍蝇似地乱转。猛然间一个激灵,那挎包居然在屋梁顶上悬着哩!

  站搁桌子的高凳上仰身将挎包取下后,珧儿累坏了,脸色刷白着一个劲喘气。焉颖没出大力却也虚汗淋漓的。两人坐定后又是发呆。珧儿突然瞪大眼睛说:“你查查,你查查包里。”焉颖不想查,也有点嫌那包上灰蓬蓬的,便说:“查什么呀,除了那把花折伞,我就一串钥匙、一只妆盒、一包手纸和路上顺便买的一小包糖炒栗子。”珧儿拿过包就将拉链打开来,朝焉颖跟前一搁说:“查查,你一定要细细查查。”焉颖看珧儿眼神不对就将手探进去摸了摸。一摸,还真觉有些异样,于是干脆兜底儿将东西都倒了出来。糖炒栗子先是“哗啦啦”滚了出来,继而是花折伞、钥匙和妆盒,接着是一包手纸,但再接着的东西就不对了:一张折叠着的写了字的泥金纸。没待焉颖将那泥金纸展开,珧儿忽然又有了新发现:那手纸包里居然全是各色的名片:李瞳、张统骆、宗成、苏峪、夏得风、李波、黄壁呈、书画院的几位等等,什么人都有。珧儿浑身一颤站起来说:“不行了,我得离开这儿,我得离开这儿。”焉颖也吓坏了,一时乍着手不知所以。

  出了屋门,珧儿身子还一个劲颤抖。焉颖带着怨气说:“我实在不明白,陈老师干吗要弄这些名堂。”珧儿摆摆手说:“别怪他别怪他。要不是前不久出了那桩一等的大怪事,老夫子不会想着这么弄的。”焉颖问:“什么大怪事?”珧儿陡然尖叫一声说:“你还想吓死我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