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子 仲
沈东子
我与龙子仲君相识于八十年代中期,那时他在学报做编辑,住在王城东北角的教工宿舍,每次去找他,都要穿过一处洗衣服的地方。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你足,我曾对他开玩笑。子仲常说八十年代是令人怀念的岁月,我则说怀念八十年代的人都是善良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那时刚从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眼前忽然出现广阔的想象空间,善良的人会感受到幸福,就像刚成长起来的少年,哪怕没有初恋,心中也会有春意荡漾。子仲的学问是没得说的,民俗,宗教,文字学,编辑学,古文献,文学批评,随笔创作,凡涉及的领域都有独到见解,尤其是古代文化的造诣,同辈无有出其右者,他对西学的理解也很透彻,常建议朋友多读些基督教的书,认为西人的社会批判意识,其实来源于信仰。这些固然都很重要,但在我看来并不是最重要的,子仲的价值在于其风骨。
国人历来是很看重风骨的,风骨是文化人的立身之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面对浊世,谋与不谋是良心的分水岭。蔡京不能说无才,但因为与昏君沆瀣一气而落下无德的恶名,谢朓诗名不可谓不高,却因助纣为虐留下灵魂的污斑,侯方域也曾有“古月还窥神女庙,孤舟直破大王风”的豪气,但晚节不保降了清,连李香君都瞧他不起离他而去。国人推崇的是竹,还有竹林里的贤人如嵇康。竹有节,竹林七贤有气节,这是我们的历史观。不过也许是东方专制太厉害的缘故,一般人哪怕厌恶权贵,也只敢不合作罢了,我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至多借酒装疯披发佯狂,如郑板桥那般醉酒画竹,说白了还是想用酒做自我保护。传统文化人的姿态是躲,而子仲超越了这一点,他的姿态是不仅不躲,还要迎头痛击。
有的人面相厉害,内心很软弱,有的人表情温和,思想如剑一般犀利,子仲属于后者,他的文字是带刀锋的,刀锋指向假学者,伪大师,追名之辈,逐利之徒,学霸财阀,还有各级在位的大小官吏,我从未见哪位官员喜欢他,避之惟恐不及,生怕撞刀口上自取其辱。这一点是他有别于传统士人之处,而更接近西方批判主义思想者。人的爱与憎要分明,憎不清晰,爱也是无力的。再者,这些年中国人钱多了,操守少了,无论官场还是文化界都一派堕落景象,吃花酒的官员多,逛窑子的文人也不少,但子仲素来洁身自爱,绝无传统文人偎红倚翠走马章台的陋习,做人的境界丝毫不低于做文,这一点至为可贵。
这里有自我砥砺的修行,也得益于对鲁迅的研究。子仲生前出版的惟一著作,是一本读《野草》札记,这本书与其说是研究鲁迅,不如说是借研究之名,浇胸中块垒。他在阅读中看见了鲁迅的困境和内心挣扎,子仲也有子仲的挣扎,而这挣扎除了他自己知道,能洞悉,能相助的也没几个旁人。在挣扎中思索并成长,是思想者必修的灵魂功课,而一个人一旦拥有灵魂,孤独是他的宿命,自由是他的品格。
泰山其颓,哲人其萎,龙回大海,子仲西归,桂林有子仲,是桂林的幸运,本地三报一刊都发表了追怀感念的文章,这多少给新朋旧友一点安慰,虽然子仲本人是不在意的,他若听闻此事,想必会露出惯常平和的微笑。鲁迅把他所处的时代称作暗夜,暗夜里也是有风的,风的存在不会因为夜的深沉而消弥,所以波兰人米沃什说:“我是刮在黑暗中又消失了的风,我是去了不再回来的风。”暗夜里惟有火能传达思念,清明将至,谨以此文做引火,将怀想送向彼岸——我宁可相信生与死只是在河的两岸,而不是九天和九泉。
2011年清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