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伤痛:苦谛
——行者日记
第三修三苦者,谓譬如极热或疮或痈,若于其上洒以冷水,似为安乐。于生死中所有乐受,若坏灭时,还起众苦,故名坏苦。此复非惟其受,即此相应余心、心所及为所缘诸有漏境,皆是坏苦。又如热痈逼切,触热水等变异触时,起极楚痛。如是当知苦受,随才生起,便能触恼或身或心,故名苦苦。譬如肾痛,此复如前,非惟其受。又如热痈,俱未触会二触之时,有漏舍受,为诸粗重之所随逐,故名行苦。
——《广论*思维苦谛》
什么时候人会快乐呢?有人说在于过程。心中有所执,有一个目标,或高远或卑微,或善良或邪恶,在为它奋斗的过程当中,心中充满了动力,每有小的成功,都无限欢喜,心中充满希望。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得到了爱的力量,虽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也充满了甜美的回忆。若是别人误解了,则可能内心会扭曲,成了一个没有人情的野心家。
然而这个所执是无常的。倘若它已达成,往往不能带给我们预想的快乐。譬如二战时的许多退伍军人,他们在战争的氛围中成长,投入战争,希冀着战争的结束,可当战争真正结束,他们却无法融入社会,成了“迷惘的一代”。譬如追求美人,当真正在一起时,时间长了,熟悉了,才发现不过如此,而对方的许多缺点显示出来,便觉索然无味,又要另求新欢。这便是坏苦。
坏苦是在重苦消失时,心中妄起的乐觉。譬如一场革命,必是社会先有许多的不公,而后革命者为一个理想而奋勇拼搏,生死以之。能生死以之,是因为其中有更大的快乐,超过死亡的痛苦吗?可以这样说,也可以说当时社会的苦难实有超过死亡之苦的,故仁人志士宁可丧失生命也要为之拼搏。从历史上来看,真正的太平盛世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这几十年中亦是整个民族一起在不断解决各种社会问题,在奋斗中慢慢发展增上,这是人类的心智最蓬勃振奋的时代。在其他的大部分时间中,整个社会都处于一种迷茫麻木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慢慢下滑,各种问题又显露出来,这即是无明,即是行苦。
杜甫生在盛唐,唐玄宗年轻有为,国泰民安,版图辽阔。盛唐博大的胸襟,涵养出“会当凌绝顶,一揽众山小”的豪情。然而安史之乱来临了,从此,杜甫的诗篇便多是感怀时世的变异,生命的易逝,直到他生命的终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捎更短,浑欲不胜簪。”在安史之乱发生之前,敏感的杜甫就看到了危机,他感叹权贵的奢侈,节度使的野心,可是整个大唐还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安逸幻景之中。酒酣,狂欢的人们还在畅饮,清醒的人已开始哀悼他们明天的苦难。安史之乱结束了,可是那个已醒的盛唐之梦却永远回不去了,之后唐朝所有的皇帝都在与节度史作着艰苦的斗争,直至大唐最后的光辉被五代十国的血雨腥风所吞没。生在盛唐的人们是否都曾认为这丰饶的生活会延续?那些经过半生的奋斗迎来开元盛世的将军和士人们有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一场战争会吞没这个国家,而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拿起枪和剑?
奋斗和成功是坏苦,颓废与失败是苦苦。而苦苦的另一种,则是在奋斗的过程中意义突然消解了,使我们突然陷入迷茫之中。比如革命刚有起色,领导者就开始奢侈享受,或刚成功,反而转入对异己的屠杀。几年之后,群雄再起,当日霸王已经烟消云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则当年的革命者将何去何从?不但问题变了,问题产生的环境变了,连提出问题的语言似乎也不存在了。当年同甘共苦的伙伴,或客死他乡,或作鸟兽散,曾经那么令人欢欣鼓舞的理想,又向何处寻觅呢?曾经相濡以沫的温情,在光阴的洗涤中,又剩下些什么呢?生活啊,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世界啊,何其美丽,又何其荒谬。
“苦谛”不是说具体的苦,如同遇到一个自己很讨厌的人,要和他一起共事三年,三年中有诸多的苦恼,不是这样的。他是指的一种超越了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情的,人类普遍的存在状态。没有一个终极的存在、终极的意义、终极的评判标准,一切现象都会幻灭,一切语言都会被忘却。可是生命却已内化了这些不断变化的意义、标准、见解,把它们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过了二三十年,一种价值观就被淘汰了。时代塑造了生命,转瞬又将他抛弃。在这永恒的幻灭和忘却之中,执著的心仿佛颠沛在狂风暴雨之中,迎着一个又一个迎面扑来的巨浪。
历史厚重有如磐石,生命脆弱却如泡沫。在时代的漩涡中,我们的生命又何去何从呢?只有超越外在事业的成败,去寻求心灵的永恒价值。“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真看得红尘入梦如幻,然后以菩提行愿奉献社会。三千世界为劫火烧尽,一心寂静,澄澈达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