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还记得,一九七六年后的最初几年人们对浪漫主义的厌恶。人们怀念与青睐的是现实主义。这是一件看上去非常奇怪的事情。但只要回顾一下历史,也就不足为怪了。进入五十年代以后,我们虽然也不时强调现实主义,但实际上只是说说而已——甚至连说也如履薄冰。不就有许多人说着说着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吗?中国文坛基本上是浪漫主义一统天下。而此等浪漫主义既不是传统的消极浪漫主义(消极浪漫主义还有很高的美学价值),也不是积极浪漫主义,而是一种痴人说梦式的、荒诞不经的中国意识形态下特有的变态浪漫主义。不自量力地与自然对抗、昂扬空洞的政治热情、虚无飘渺的社会理想、捕风捉影虚张声势的阶级冲突……文学犹如中了魔法一般,昏昏然说一些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呓语。天翻地覆之后,中国文学为现实主义扬幡招魂,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暂时不加分析地将全部浪漫主义冷淡了,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但这种局面似不应长久。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乃是两大基本文学思潮和创作方法。文学史是由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共同书写的。中国文学史离不开屈原、李白一直到现代郭沫若等人的创作。同样,德国离不开歌德、席勒,法国离不开雨果、大仲马、乔治·桑,英国离不开拜伦和雪莱。一部文学史, 甚至离不开消极的浪漫主义者夏多布里昂、施莱格尔兄弟等。由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共同写就的文学史才可能是完整、完善的。中国当下文学未免过于现实了。好好的、灵动的文字,却因柴米油盐酱醋的累赘而无法潇洒和飘逸。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几乎耗尽了文学的全部心思和力气。连篇累牍的文字,总站在灰色的大地上,不能有片刻的仰望、片刻的抒情,只是喋喋不休地叙事——我说的只是一个概率,但这个概率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如此格局算得上是一个理想格局吗?此种情景之下重提郁达夫,也许别有一番意义。
一种存在,一种意思,一种概念,其实最终都可以归结到一个最简洁的词上。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从一个词看出一种存在,一种意思,一种概念。任何一个词都不是虚设的,它一定是某种存在状态的称谓。后来的语言哲学为什么痴迷于对一个又一个词的细读和深究,原因也就在此。对词与存在的隐秘关系,米兰•昆德拉看得也很清楚,于是,他的创作就变成了对一个又一个词的悉心揣摩。他发现,一部小说其实不用太多,只需将一个或几个单词琢磨透了,一切便都有了。轻、媚俗、不朽、慢……,这些词使他写了一部又一部小说。
说郁达夫,其实也就是说几个词。这几个词,既可以说是我们探究他和他作品之后揭示出的谜底,也可以说,它们是他的心词,他就是从那几个词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