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2006年第六名的“超女”——这名号实在与她没啥瓜葛似的,超女的喧嚣与夸张恰是她没有的,淡的歌,淡的人。她的照片,包括成名后的都还是几分青涩,不事打扮的女生,便利短发,牛仔裤,没一点花头。
她的声音是昔日班上那个唱歌好听的女生而已,并不唬人,不似同届尚雯婕那么有范儿,也不似同届谭维维那么舞台剧的华丽风,更没张靓颖压得住阵杖的排场。她只是浅吟低唱,好似声音大了会不慎泄露秘密。
她像校园中最藉藉无名的那个女生,内向,上课走神,窗外永远比黑板更有吸引力——让我想到自己。我的初中班主任姓蒋,是位瘦高男子,爱穿水磨蓝牛仔裤,腿长得好像可以伸下讲台,伸向教室最后一排。他与我姐的班主任恋爱,两人常联合家访,公私兼顾。我和我姐,做为两种表现和将要通往的前途的对立面,在这个家访之夜分外凸现。我也惯了,不怕开水烫,况且蒋老师是温水,他指出我问题之外总会给点肯定,虽然这肯定我想他寻找起来那么艰难。
我知道自己做为一名学生的糟糕。上课顽固的走神习惯我一直延续到成年后,并放大到更广范畴,从菜场(昨天摊主喊我,“哎!你的排骨!”,哦,我付钱便走了,如之前N次一样)到人生更大地盘,走神无时不在。
教室对我,就仿佛有些书的使命就是助眠,我心不在焉地看黑板上成堆公式或字母——难道它们就是搭建今后安身立命之屋的必要砖瓦?看去是这样,而我当时向往的是浪迹天涯。
这两位班主任后移居上海,有了女儿。
“有时候,音乐与品质无关,与荷尔蒙有关,与生命密码有关。”在许飞的歌里,那个东面教室重现眼前。窗外是什么早不记得,应说不上风景,但黑板之外的任何事物那时都会被我当作风景。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那是另一些与我完全不同的人的青春飞扬。
乐器里,吉它最能代言青春,许飞的歌多是吉他伴唱,她的音色实在没什么惊动之处,可有特点,乐感准确的真声——许多歌手不屑表现的这点“真声”,好比写字的人不舍得不引经据典。
放了感情在里面的真声,淡里有点盐。
想到那时节,一个普通女孩的自我煎熬与成长,回看一切云淡风轻,并没什么悚人事件,人生也只是一个个或缓或急的小转弯,从没出过大意外,像是棋艺平常的人下的棋,每一步合情合理,没有险着,没有玄机,下的人和看的人有时忍不住要栽点磕睡。最后或小输几步,或平局,看棋和下棋的人散去。
可下棋的人知道他当时的尽力,以及他宥于他的无法更用力。无论有无过“楚河汉界”,每步是只可向前不许后退的。
在棋盘上,他被包抄时的挣扎,他欲求胜可寻不到支撑的尴尬……每一步,对他思虑的磨折与漫长。他几乎想放弃的筋疲力尽。
那时朝夕相处的同学名字我几乎忘光,正如他们忘了我——这忘记在教室已开始。在此后沿路教室,也是这样,鱼群中,我是沉于水底的一根水草。一些年后,读到诗人里尔克致一位年轻诗人信中的一句话:
“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
哦,原来那曾让人心绪铅灰的“疏远”却是通向“扩大”。正因某种“疏远”,你才会向阅读中求索旷大。
从那间教室,大家奔向不同去路,只是在听到有些歌,比如许飞的时,会有团模糊的往昔升起,像校园柳树环抱的池塘上的反光,映着暗绿浮藻。那时我常在塘边用树枝划来拨去,暗祷土中会惊现一件什么被人遗忘的珍宝。
那“珍宝”是某种命运奇迹。我盼着奇迹从枯燥里诞生。如今才明白,奇迹不会乍现,它是日子滴水见海的总和,它分布在每个节点,谁说奇迹没光顾那个蹲在池塘边的女生?当它步步临近时,她只是惘然不知,像一首淡的歌从耳边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