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节选)
1
我常想,我的前世或许是一只老虎、豹子,也可能是一头鹿。或者,因为我们的祖先是猿,在我的身上出现了返祖现象。不然,我怎么老是对遥远的深山老林跃跃欲试?感觉经常停留在深山的刚刚归来或者即将出发之间?
一次又一次,我站在四川地形图跟前,久久地注视着大巴山、米仓山、摩天岭、岷山、龙门山、峨眉山、贡嘎山,等等,就像乘着飞机的缓缓移动,居高临下,俯瞰盆地周边的苍茫大地。
那些赭色的皱褶与阴影,横岭侧峰,像是大地绷紧了肌肉,显示着自己的力量。还像是地心深处有一颗嘭嘭跳动的心脏,面对苍天,心潮澎湃,抑制不住剧烈的起伏。
看来,大山本身也是很生猛的生命。
在金文、甲骨文中,“山”字,应该是最象形的一个汉字。三峰并立,奇崛,尖锐,傲岸,似在把我们凛然拒绝。
显然,“开门见山”之山,不是我们祖先的眼里的山。只有四川盆地周边那一类大山,让我的老乡李太白反复吁叹的那些崇山峻岭,才真正配得上“山”的称谓。
它们属于深山。山的头上加一个深字,“深山”,立刻就脱离平庸,远离凡俗。
2
老家在四川盆地底部,川中丘陵,属于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深深浅浅的山沟里,乡亲们蚂蚁一样勤劳,蚂蚁一样辛苦。
一座牛头山在河边异峰突起,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山顶开阔,头颅般隆起。周边砌有高墙,里面掘有深深的壕沟,再里面是寨墙,墙上掏了射击孔,俨然军事要塞。小时候,我曾经多次伟人一般站在这里,看连绵丘峦在脚下摊开,与山岚搅和在一起,浪头一样涌向天际,混沌一片。想起大人们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说法,云遮雾罩的远方,把内心挠扰得难受。
临近文革的一个冬夜,父亲从川北山区“社教”结束归来。此前,作为工作队员,他负责的村子在川陕交界的深山里。现在,他一边学着山民难懂的土话,一边从行囊里往外掏着捎回的山货:核桃、板栗、腊肉和麂子腿。
他把深山的富足带回了一个穷困的小村。
一位远房大伯闻讯前来串门。他在森工局工作,也就是伐木工人,具体地点在马尔康。他与父亲互递纸烟。我记得他给父亲的是“黄金叶”,爸爸递过去的是“朝阳桥”,档次接近。
在小村里,森工局的工人还有几位。一旦谁回来了,一定是要互相串门的。这是乡下一种对等外交,当事人都是乡下人眼中的“国家职工”,有共同语言,属于同一个阶层。
小村太过平常。村子里不要说达官贵人,连村干部也是出自另外一个自然村,属于另外的姓氏,另外一个庞大的族群。人们心目中,这里有出息的就唯有这几个伐木工人了。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甘孜、阿坝、米亚罗、马尼干戈、若尔盖,这些名字稀奇古怪,有异域色彩,带着深山的寒意深深植入我的记忆。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的蓝色工装,腕上的上海牌甚至英拉格手表,他们家用的诸如钢丝钳、螺丝刀、电工刀之类工具,晾衣服的电线,属于一种异质文明,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及其家属,里里外外掩饰不住优越感,拥有聚焦羡慕目光的足够能量,实证着什么叫光宗耀祖。
村里有个女孩叫小蓉,是邻家养女,经常挨打。我小学毕业那年,她年方十六,在平武当伐木工人的养父突然死于一次山体的坍塌,于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就要顶班当工人了。华丽转身,身份瞬间改变。脸洗干净,再让新衣服一装扮,摇身一变就是村里一枝花了,悲伤中的养母也立马变得慈祥可亲。美貌和工人身份的叠加,成为乡村版灰姑娘变白雪公主故事的主角。
一天,我在村头井台边遇到她。看看左右无人,她放下水桶,突然从怀里掏出两元钱,不由分说地塞给我。她说,知道你喜欢看书,自己去买吧。
齿白唇红,眼睛清亮如水,还有带着她体温的皱巴巴的钞票,让我不知所措。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再看她一眼,她已一头扎进深山,从此在我视线里消失。
平武,那可是在牛头山顶也望不到的地方。
美丽的村姑走了,家乡的小河流淌依旧。河上时不时会有木排顺流而下,上面的窝棚里飘着炊烟,放排的汉子一边蹲着拉屎,一边放肆地挑逗岸边洗衣的大姑娘小媳妇。有时,还可以听见他们热辣的山歌:
妹儿是天上一颗星 ,哥哥是河里水清清 ,莫要说是隔得远 ,太阳落坡就相亲。
我知道这条河源自深山。扎木排的原木当然也来自深山老林。这些木材还将变成枕木、船只、房梁、家具和农具。我还知道矿山,金矿、煤矿和铁矿,几乎都躲在深山的最深处。连河里上的沙石也来自深山,老远地被河水运来。
深山遥远,但是从国计民生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其实都与深山有关。
遥望深山。因为穷,更因为对一个人的关切。
3
真正走进深山,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了。作为绵阳市委宣传部新闻文化处的干部,我是去平武伐木厂采访。但是作为一个文艺青年,我实际上是去藏区采风。
我沿着涪江溯流而上,目的地是王坝楚。那里是岷山深处,隔着一座终年积雪的大山,与九寨沟、黄龙寺背靠着背,它们近得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一个叫“白马藏族”的少数民族,化石一般古老。
当然,我还记得小蓉也在那里。
车子一整天都在深山峡谷里颠簸。山越来越大,坡越来越陡,海拔越来越高。一条简易公路在大山的阴影里明明灭灭,一径千回。最艰险的路段上,车子声嘶力竭地往陡坡上爬,车轮下是滚动的碎石,危崖是摇摇欲坠的土石方。再偷眼看看路下边的万丈深渊,十个脚趾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恨不能让它们都长出蓬勃的根系,穿透汽车底盘,抓牢大地。一次次都想下车,逃离这险境,但一看同车的当地人谈笑风生,自己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咬牙坚持,闭了眼,死心塌地与这极不可靠的车子共存亡。
许多风景如画的地方,似乎都是要以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作为代价。
蜀道难。但是,这里的路还没有资格称为蜀道,更难上加难。
艰险,遥远,与世隔绝,于是深山就可能成为弱者最后的庇护所。文革中的样板戏,《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红色娘子军》,喜儿、吴琼花、小常宝等等,说明的其实都是这个道理。弱小的民族基本都聚居于深山。他们并非是天生喜欢躲在大山深处。他们的迁徙与自然灾害无关,与走西口、闯关东无关,只与民族间的征战和杀戮有关。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一个个民族、一个个政权、一个个强人,走马灯一般进出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历史。胜利者开疆拓土,鸠占鹊巢,灭族屠城。失败者仓皇而逃,慌不择路,东奔西突。一个王朝倒下了,一个民族溃败了,但是总有一些幸存者。他们迁徙的脚步淌开的是一条血路,永远地把繁华留在身后,也将危险留在了身后。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停了下来,结茅为庐,重新升起炊烟,一个民族最终定格在这里。
白马藏族自称是前秦氐人的后裔。他们到底是来自关中还是陇上,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片崇山峻岭将他们接纳,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保留了一份标本。不过,与前秦苻坚时代的辉煌相比,现在的白马人,加上九寨沟的勿角和甘肃文县的铁楼三个聚居区,总人口不过万余。他们没有文字,对祖先的记忆已经模糊。他们的“氐人”说,自己理直气壮,也有专家支持,但也招来狐疑的目光。语言、服饰、宗教都明显与藏族不同。在我看来,他们更接近羌族。独特,争议,来历不明,让白马人显得更加神秘,让人更想向他们靠近。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王坝楚的街头。春风正在吃力地朝大山深处前进。但是它在夺博河谷外被挡住了脚步。这样,我就从山外阳春三月的桃红柳绿走进了深山的枯黄与萧瑟。就像时光倒流,我从春天返回到了冬天。
这里不过是一个小村镇,杉木板房黑糊糊一片,原木堆积如山。乌鸦在屋顶在树梢翩翩而飞,到处都可以听见它们刺耳的聒噪。偶尔有穿白色长袍、束彩色腰带、头戴插着白色羽毛的圆盘毡帽的白马男女,背着沉重的的柴捆,,缓慢地走过寂寥的小街。
找到平武伐木厂的厂部,我一递上盖有单位大红公章的介绍信,就迫不及待地打探小蓉。但是,在一个有若干分场的伐木厂,上千职工分散在上千平方公里的深山老林里,更要命的是,我这时才发现我只知道小蓉这个小名。我明白,纵有大海捞针的本事,我也无法找到小蓉了。她就像一片树叶,现在,不知道摇弋在哪一座山哪一棵树的枝头。
在厂部招待所放下行囊,出门,沿夺博河边空旷的大路走,看太阳一点一点地坠向山外。就在太阳沉没的那个时刻,一个白马寨子从峡谷让出的平缓坡地上出现了。
最后一抹晚霞照耀着被雪峰、丛林、流水、草甸包围的寨子。杉木屋,栅栏,巨大的秋千和晾架,整段原木掏成的蜂桶,牦牛和马群,树叶落尽的白桦,河边还有套着花牤牛以“二牛抬杠”方式耕地的白马男女,冲击着我的视觉。
画面和场景都颇有异域情调。有点像阿尔卑斯山,更有点像风景大师列维坦那些被叫做《深渊》、《春汛》、《池畔》和《白桦林》的作品,宁静、深沉、抒情、浪漫、诗意,还有几分苍凉和忧伤,同时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凛然和尊严,似乎暗藏着数不尽的沧桑故事和今古传奇。
陌生却透出几分熟悉,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就像在印证刚刚做完的一个梦,让人莫名的感动。
晚饭后,厂里一位昔日的文学青年老陈陪我进寨子。一幢幢木楼错落着挤在一起,被纵横交错的石板小路分隔又连接。两个人幽灵般走在幽暗曲折的巷道上,脸上可以感觉到稀疏飘落的雪花。时不时可以看见一条狗卧在檐下,对行人熟视无睹。偶尔,还有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头牦牛,影子一闪,消失在小巷深处。空气中飘散着马粪的味道,木柴燃烧的味道,腊肉的味道,当然也有酒的味道。扇扇大门半掩,灯光如豆,对人无声地作出邀请。
老陈说,这时随便拣一条石径,就会走近一个暖烘烘的火塘,走进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学中早的家,我们就是这样进去的。和所有的白马人家一样,他的家门上挂着一个兽形面具“曹盖”,也就是守护神,柴垛整整齐齐码至房梁,檐下吊满玉米棒子,火塘薰着腊肉,墙角堆着洋芋,立着酒缸。我知道,有了它们,山里人就可以比较轻松地消化寒冬,有滋有味地咀嚼日子。
火塘烧得正旺。铁三脚架上吊着硕大的铜锅,炖着肉。火边坐着酒壶,热着咂酒。男女主人坐在熊皮褥子上,暗红的火光映着他们粗糙的脸。
其实,这就是白马人最经典也最日常的生活图景。在白马,在勿角,在甘肃那边,文县的铁楼,深山老林荫蔽下的一个个白马山寨,大多数的白马人,现在都正围坐在火塘边。另一个主角——咂酒,这时候早就登场了,整整一个民族,都在喝它。这种燕麦或者青稞酿的东西,像黄酒,米酒,想象中还像武松在景阳冈喝的那种村醪,微酸,微甜,琥珀色,有醉人的酒香。但可能更清淡,更浑浊,更原生态。对外乡人来讲,它是热情的载体,也是温柔的杀手。它太低的酒精度会让你完全解除戒备。一碗,又一碗,抽丝剥茧一般,最后才现出它作为酒的本来面目。但是它的原始、温和、低调、后发制人,正与这个民族的弱小、艰辛、曾经的苦难以及忧郁深沉的性格形成绝配。雪在外面飘,风在门外跑。但是火塘与咂酒,让白马人温暖。胃热了,心热了,周身血的流淌都在加速。这时,他们便由沉默寡言变得话多。但是似乎说话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更善于用歌来表达。歌,是他们语言和情感的高度压缩,是他们精神和情绪的主要出口。
那天晚上,学中早一家都唱了歌。他们的歌唱是不需要邀请和动员的。在粗巴大腕的传递中,歌唱几乎没有停顿。情歌。猎歌。劳动歌。祭歌。这些歌高亢,简单,不讲究技巧,没有任何雕饰,像泥土里长出来一样质朴,像林中鸟叫一样自然,。有一首忧伤的古歌,差一点让我泪流满面:
我们像小草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们是大地上的匆匆过客
活一辈子就唱一辈子
只有我们的歌我们的舞才属于我们自己
那晚,我烂醉如泥。因为对咂酒的不设防,更因为感动,因为太喜欢一个民族。
4
第二天去一个叫木座的寨子。那里,白马人要举行春耕歌会。
白马人中有个传说。从前有个歌手叫阿拉鲁,他的歌都装在一个叫鲁干布的歌囊里。鲁干布的盖子一打开,他的歌十五个通宵也唱不完,而且一支比一支更动听。后来,阿拉鲁就凭他的歌帮助国王消灭了魔鬼,娶得了公主。婚礼那天,鲁干布与四面八方赶来的老百姓在草地上载歌载舞,可惜有人不小心把鲁干布踢翻了,于是里面的歌四处流淌……
那天的歌会,热闹就如同阿拉鲁当年的婚典。人山人海,由厄里、水牛加、祥述加、色纳怒、亚者造祖、伊瓦岱惹这些村寨汇聚拢来。烈火,火铳、号角,锣鼓,歌唱,猫猫舞,曹盖舞,圆圆舞。在酒的助推下,排山倒海的歌声响彻山谷:
我们要跳得像磨扇
转的的麻子石头磨扇
白马人的歌舞让我们透视了一个古老的民族,也进一步证明了白马人都是阿拉鲁的后代,人人都有一个装满歌的鲁干布。
临近尾声的时候,一位少女出场了。我感觉到她的出场具有明星的性质,因为乡亲们看她的眼神,就像蒙古人看德德玛,藏族人看才旦卓玛。当然,还有格外热烈的掌声和的吆喝。和所有盛装的白马少女一样,她胸前挂着鱼骨牌和贝壳类饰物,腰里缠着数匝铜钱串,头顶的白圆盘帽上飘荡着三根洁白的鸡毛。但是她的彩条长裙更加绚丽。一张苹果脸上,她忽闪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和鲜艳的嘴唇,少有的清纯之美,相对于其他白马少女,更具有异族特征,让我惊为天女。
我完全听不懂歌词。但她的歌声清脆,高亢,纯净,回荡在水洗一般干净的蓝天下,真是纤尘不染的天籁之音。
第二天早晨离开木座,乘伐木厂的车回王坝楚。上车时,我发现后座上已经坐了人,细看正是昨天唱歌的姑娘。这时我才知道,她的家就在王坝楚附近,是伐木厂子弟中学的学生,唱歌远近闻名,叫英子。英子,这应该是她的汉名。
下午,英子把我分手时很随意的一句话当了真,竟跑来找我,要给我当导游。
于是,在一些白马人狐疑的眼光中,出现了这样一幅风景:一个穿皮夹克、牛仔裤、登山鞋的颇年轻的外地人,与他们很熟悉很骄傲的英子一起,在白马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闲走。这样的风景,与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的白马山寨,显得有那么一点扎眼。
而在我的感觉中,英子像是我的一个表妹,或者别的什么亲戚,彼此早就熟悉,无拘无束,有天然的亲密。
雪后初晴,植物正在萌动新芽。森林覆盖不到的上方就是砾岩了,凌厉的石头在蓝天下闪烁着金属一样的光泽。在原始森林里,可以听见蓝马鸡或者松鸡咯咯咯的欢叫。
在英子的带领下,我去造访了神山叶西纳蒙,认识了红桦、白桦、黄杨、高山柳和忍冬、沙棘、野樱桃。还有,一片灰黄中唯一的常绿乔木,她称之为老久树,树冠巨大,像大叶榕。
她还教我说白马语。比如,姑娘——俄若朴朴,小伙子——俄若强巴,大爷——阿尼格古,酒——热依,歌——阿格。
夺博河边,参天古木,光溜溜的枝条挂满淡绿色的菟丝子,飘扬着如同少女手上舞动的纱巾。这是最适合唱歌的环境。她一支接一支地为我用白马语唱了山歌,比如关于大自然的《拉惹》,比如关于爱情的《阿勒图格》。
英子唱的歌,投入,深情,咂酒一般醉人。
那一刻,我更加觉得,白马美丽如同童话。并且,这个童话就我一个人拥有。
因为感动,我离开白马的时候对英子说,你暑假可以到绵阳来玩,我还可以找老师辅导你唱歌。
暑假,英子真的一个人跑来找我了。她以一个白马人的性格,把我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对待。于是,我让她在我家住下来,并且在市文化馆为她联系老师。
每天,我都要在上班前带英子去文化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英子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比我和她一起走在白马山寨更加扎眼。她头上飘着白羽毛的圆盘帽、色彩鲜艳的民族衣裙、铜钱串腰带和贝壳、鱼骨牌饰物,让她太特别太惊艳,比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走在街上还要稀罕。我们一路前往市文化馆的路上,回头率一定超高。一些时候,她还没心没肺地揽着我的腰,好奇地问这问那,开心得格格地笑。而我,只能埋头蹬车,躲闪着那些大惊小怪的目光。
但是没几天她就想家了。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没有任何人用白马语和她对话,没有任何人像她一样头上飘荡着白羽毛,更听不见夺博河日夜不息的水声。铺天盖地的钢筋水泥阻断了她和深山的血脉联系,她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座最小的孤岛。视唱练耳,西洋的发声训练,枯燥、单调,也与白马人崇尚自然的天性格格不入。于是过些天,我只好买一张车票,像放飞鸟儿一样让她回归大山。
英子,随同一个个日子,真的鸟儿一般飞远了。那年一别,杳无消息。
近几年,我曾经多次深入白马,当然都会想起英子。
我无法预测她的未来。但有一点,她肯定早已嫁人,肯定是嫁一个本民族的男人,生儿育女,操持一个幸福或者不那么幸福的家庭。
其实很好打听。因为在白马的聚居区,一个白马人随便碰上另外一个白马人,他们都有沾亲带故的可能可能。复杂而遥远的血缘,都局限在那小狭小的土地上。就像花盆里的植物,上面看似简单,浅浅土层之下却是密集而盘根错节的根系。因此,很多人都应该知道,当年那个美丽而歌声动人的英子,她的今天,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但是,向人打听一个异族美女,对我来说颇犯踌躇。就像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暧昧无法撇清一样,每次,我都欲言又止。
我也想以英子为原型写一篇小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者,一次浪漫的艳遇。再就是,一个民族风情浓郁的传奇。各种方案都被我推翻。不仅仅是我和她的故事过于简单,没有嫁接的基础,更重要的是,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演绎都可能是对英子的冒犯。
我想,英子是一只属于深山的鸟儿,就让她在深山里自由地飞翔吧。
她不一定要飞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