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中国经营报》记者 江海波
嘉宾
盛洪:著名制度经济学专家、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
雷颐: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陈学飞: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信力建:著名民办教育家、信孚教育集团董事长
《中国经营报》:最近,筹建中的南方科技大学在尚未获得招生许可的情况下,开始决然自主招生,并计划自授学位,开启了中国大学真正自主办学的突破,各位如何看待?
陈学飞:南科大如果能够得以成功设立,按照既定思路去发展,对影响整个中国的高等教育发展,对中国教育改革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按计划经济的模式来办教育,把高等教育机构作为政府的一个部门来对待。我们虽然有《高等教育法》,但法律上的权利并没有真正落实到学校。大学虽然名义上是一个法人单位,但从未获得独立的法人单位的权利,从未实现独立自主办学,其法人资格停留在表面上,大学实体内部的办学自主权、决定权并不独立,其招生、学科设置、学位等方方面面,都受到行政部门的控制。行政部门利用手中的指挥棒,制定标准、发起特批、任命干部、规定制度,学校从本质上沦为了政府管辖下的一个部门。
信力建:教育部应该给国民提供更多接受教育的机会,但是,当下的教育主管部门成了国民接受教育的拦路虎。在当前中国教育仍非常落后的情况下,教育部门应该允许、支持社会各界举办更多的学校。当前,中国公民的高等教育入学率仅仅刚超过20%,与美国80%比还有很大的差距。现在民间办一所学校经过重重审批而不得,仅从从广东省和广州市的情况来看,这几年民办教育的增长基本是零增长甚至负数。教育主管部门损害了民间办学的活力,还处处规定学生在哪里读书、读什么样的书——而事实上,学生在哪里读书、读什么书应该由学生和家长自己选择。
盛洪:要我来说,教育主管部门根本没有权力禁止别人办学,也没有权力批准别人办学。教育权(施教权与受教权)属于每一个公民的既有权利。教育部的权力来源在哪?它是自我授权。中国宪法规定公民有办教育的自由,因此,教育主管部门缺乏宪政意义上的权力来源,它是一种违宪的存在。从宪政的角度来看,社会办大学,一点都没有权利来源的问题,但教育主管部门的违法存在却值得我们质疑和追问。我认为,应该解散现有的教育主管部门,成立教育监管委员会。
教育部门是中国改革最反动的堡垒,在中国各个领域都基本走向市场经济的情况下,教育部门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期,办教育要经过批准就更当时办企业要经过批准一样,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以来,只有教育领域仍在拖住社会进步的后腿。
我们的教育领域,在其它领域天翻地覆的变化的时候,它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还停留在计划经济阶段。我们可以把今天教育领域好有一比:今天所有对教育领域的管制形式,都和计划经济时期的政府对经济的管制几乎一模一样。一是“进入管制”,包括资格认定,学校不能自由创建,而是由教育管理当局来批准;二是计划经济时期的“生产计划”、“价格管制”、“产量指标”、“产品结构”等概念,对应于今天的对学校的“招生计划”、“学费标准”、“学科专业设置”的管制;三是“合格证颁发”,我们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书虽然由学校颁发,但颁发的资格却要由教育管理当局授予,甚至证书的样式教育管理当局也要规定;四是“统一产品设计”。我们的教科书,要由政府统一审定。总而言之,我们的教育领域的形态还是计划经济的。计划经济的根本错误是认识论的错误,认为计划当局全知全能,而我们知道,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我的结论是:30年的改革证明了计划经济就是错的,不仅在物质生产领域是错误的,在人才生产领域中更是错误的。
那么今天,我们中国那么多人想通过教育为社会作贡献,还需要谁来批准吗?不需要!
《中国经营报》:当前,中国社会各个领域都存在既得利益者阻止改革推进的情况,教育部门亦不例外。中国教育如何寻找改革的动力?
陈学飞:当下,高等教育办学的活力不足,使得大学改革的动力外在。而当前,教育改革的动力来自政府,政府成了改革的推动者。但政府并不是合适的改革主体,教育改革的推进,需要社会力量以及立法机构来推动。
《高等教育法》赋予了大学校长6个方面的权利,可这些法律条款都停留在纸面上,政府的许多作为都在突破法律、违法法律。
信力建:这方面可以学习民国时期的做法,允许外资进来办学,让所有的社会组织、个人乃至宗教机构都可以自由办学。
过去文革时期,中国人吃饭都没有选择权,只能在公共食堂吃饭,穿衣服要凭国家发的布票供应,现在我们的教育仍停留在那个水平,仍存在严重的票证思维。希望教育改革能够从南科大这里有个突破,就像当年小岗村突破当时的体制那样,只有不断的突破,才能与国际接轨。我们现在的教育法、高等教育法、中外合作办学条例等法律法规的许多规定,都面临修改,外资办学30%的投资比例,外方不能担任校长等规定,都应该修改。现在,中国那么多中学生、大学生出国留学,却不允许外资机构来中国开放办学,本身就很荒唐。教育领域的所谓“中国特色”,都是过去从苏联移植过来的,现在俄罗斯自己都抛弃了,我们还在坚持。我们应该少谈一些所谓的中国特色,多谈一些与国际接轨。
雷颐:从中国传统的私塾来看,教育历来都是学在民间。近代来看,新式教育也都是民间与政府都可以办,政府有政府的国立学校,民间有民间的民办学校,教会有教会学校,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民间的、政府的都有。1949年之后,形成了高度一元化的社会,只有国家办学。改革开放以后,陆陆续续开放民办教育,但主要是小学、中学,大学这一块开放得非常慢,最重要的是国家垄断了文凭与学位。但我们看过去的教会学校等民办学校,都是自己发文凭。从前的私立学校,办学的自由度非常大,包括课程设置、使用教材等。
这次深圳的南科大也许只是一个特例,但我们希望这种特例越来越多而最终不成特例。如果多少年之后还仅仅是一两个特例,这对中国教育悲观现状来看,意义就不大。如果这种学校越来越多,最终变成一个制度化的变化,那就很有价值。
我认为政府部门对教育的责任在于监管,不应该在审批。教育的事情跟吃饭一样,政府不应该去办餐馆,而应该对餐馆的食品卫生进行检验与监管。
《中国经营报》:当前,中国大学改革,从内部到外部的各种利益关系已经非常复杂,从民国时期的学制改革来看,当时也是依靠民间的力量推动教育改革,比较当时的情况,我们现在突破的难点在哪里?
雷颐:无论什么时期,教育体系内都有它的利益结构,但是,现在的利益之所以那么强大,因为它有很强的意识形态的包装,一些人把它看成一个类似“阶级斗争”那样的重要阵地,有了这种包装就更加难以取触动它。
《中国经营报》:现在大学内部亦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利益结构,利益格局也开始僵化,高等教育改革的难度与早期比较就更大了。当前,深圳大学也在进行第二轮改革,现任校长章必功亦承认,要完成深大的改革,可能需要二十年的时间,去等待当前的体制受益者退休。
雷颐:是的,利益僵化加大了改革的成本与难度。但如果真正为中华民族的前途考虑,只要开放教育就可以突破原来的局面。开放市场,允许民间、允许外资进来办学,并给予他们充分自由的办学权,自主决定办学内容与课程。
当前无论是从政府主管部门还是大学内部进行的改革,都是枝枝节节的,用处不大,要真正想改革,只有开放,以开放推动改革。中国的改革,无论是近代还是1949年以后,都是由开放造成的,由开放促进改革。鸦片战争时期的开放,是被动造成的,1949年以后的改革某种意义上是我们主动选择的,但无论如何,哪里有开放,哪里就有改革,哪里就有进步。
延伸到我们教育领域,就是要让教育体制放开。意识形态化的教育思想要松手,把教育过度意识形态化,对民族文化与民族未来会造成严重不利。
一句话,中国教育的前途、中国的前途就在于教育要放开,要民间社会,要民办,要民办学校对内放开,对外也放开,如果没有这些,一切都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