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有孝心是社会文明的标志。人之善不在长幼,而在于诚,诚者将心比心而已。孝没有止境,止境之深在于父母老了之后,也能体察他们多种多样的诉求,而不止于温饱。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现在回想和反思起来,我在40岁的时候确实还有诸多困惑,尤其是在对父母、岳父母等长辈“尽孝”的问题上,实在做得不够好。直到50来岁的时候才猛然醒悟:人生有一些事情实在难于把握,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无法懂得,一旦懂得的时候已经不再年轻。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可以弥补的,而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只能在心灵里留下永恒的悔恨和难以抹平的伤痕。“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这是启蒙读物《弟子规》中的名句。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以孝治天下的观点有之,以孝治家的方式更为普遍,以孝启蒙学童则成为必然。“孝”到底是什么?我以为孝是稍纵即逝的追悔、岁月间隙的链接,更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就永远无法连接。其实父母并不需要儿女为他们做出太多的破费和牺牲,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心意。直到50来岁的时候我才真正地领悟到,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人千万不要等到父母年事已高,他们活在世上的时间越来越短时,才后悔自己未能尽到孝心;也不要等到我们的财富一天天增多时,才去悲叹父母已没有多少时间享受。任何亲人与我们都只有这一次缘分,下辈子无论你爱与不爱、好与不好都不会再见,因而应当好好珍惜每一次共聚的时光。我的儿子宋威正在英国攻读博士学位,思子之情有时也不得不使我这个“硬汉”偷偷地流泪,再硬的人在儿女亲情上总是脆弱的。亲情是不需要华丽包装的,我以为它就是饭桌或者窗前的彼此谈笑,柴米油盐间的琐碎细腻;有时就是满怀爱意的一个眼神,甚至恨铁不成钢的一声抱怨或者痛骂;抑或是离别后辗转低回的牵挂,抑或是重逢时相对无语的瞬间。最是亲情淡如水,正因为“淡”,所以才爱得深、恨得切,才能始终相随、历久弥香。尽管我每天不是上班、开会,就是给学生授课、写作,无法做到“常回家看看”。但是再忙我也不忘每周抽点儿时间与父母倾心地通一次电话,每隔一两年回家探望父母双亲及其他亲人,而且每次探亲必尽自己力所能及地让父母满意和宽心。只要父母健在,我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个孩子,是个真正有福气的人。
游子归来善邻访旧。无论是位高权重的人还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在每个时期对于“家”的理解总是千差万别的。家是什么?我以为“家”就是事业的根。一个人因为有了根,才会有事业之树常青,才会有幸福之花常开不败。然而我在更多的时候,觉得“家”就是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譬如,在外面碰到不能说的事儿必须谨言慎行,在家里却可以毫无掩饰地诉说;在外面遇到伤心的事儿必须挺住,在父母和亲人面前则可以大哭一场以获解脱。无论多么刚强的人抑或多么软弱的人,在外面呆久了,只要一想起家,心里总是热的、眼里总是湿的,因而“家”永远是每个人心口的疼痛。多少年来我有一个传统习惯,那就是到家后如果父母在田地里劳动,我立马放下行李下地干活,他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其实父母并不在乎我干了多少农活,在乎的是我忘本没有。乡亲们看到我来看望他们,主动放下劳作的工具与我拉起家常来,每当他们用激励的语言,鼓励我们这些从农家门走出来的读书人,要为老百姓“多做善事”的时候,我胸口往往涌起一股暖流,甚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纯朴的乡情、乡音,蕴涵着真切的关心和期待。通常我在到家的当晚,一定要沿家挨户看望比我父母高辈分或者同辈分的老人,与他们拉拉家常,喝一碗盛情端上来的家乡水。每一次回乡探望,每一次在垸头驻足回顾,那乡村情结就更加牢固地盘扎在我的心坎上,是那么的刻骨铭心。尽管我本人及家人几十年来对生活始终克勤克俭,平时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但是这几年每次临别时,总要慷慨地操办几桌酒菜,把年长的乡亲们请到家里聚一聚、唠嗑唠嗑。尽管这些看似很不起眼,乡亲们往往透过这些细微末节之处,去捉摸我们这些读书人,去品评每一位吃国家饭的工作人员。我匆匆归来又匆匆离去,这里留给我的是浓如酒、令人陶醉的故乡情。本质之物通常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只有用心灵才能够体验和察觉得出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想故乡、思故乡,这种纯真情感古已有之。唐朝诗圣李白的一首《静夜思》:“床头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道出了一个作客他乡人的真实情怀。记得2002年春节前夕我回家探望父母,沿着儿时那条最熟悉的乡间小道,匆忙向家里赶去。那熟知的乡音土语,那终生难忘的土腥味、牛粪味、灶烟味扑面而来。在外面工作久了、回家少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减少,甚至有些年轻人在稍远点的地方对我指指点点,分明在交谈和彼此询问“那个人是谁”?踏进家门我一下子愣住了,几年不见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了。我的心猛然颤抖起来,泪水在眼里打圈儿,顿时有一种“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我简直不敢继续想象下去,于是转念安慰自己:母亲健在就是幸福。母亲本来是个爱说话的老人,但由于她嗓子沙哑了好多年老治不好,说话比较吃力。再加上劳作时摔了一跤,把左膀子跌断了刚康复不久,因而她除了大声地叫了一句:“儿啊,你回来了哇。”就再没有怎么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瞅着我,好像我这个儿子她永远看不够似的,那爱怜的眼神令我终生难忘。稍过一会儿,只见她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抹着高兴的眼泪忙着为我炒菜做饭。母亲是一位勤劳善良又处处要强的农家妇女,无论收拾家务还是田间农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从她老人家身上,我自幼就学会了勤奋和坚强。父亲刚从外面劳动归来,瘦弱的身子比过去显得更加单薄了,与我说了几句话就不再作声,坐在一边“美滋滋”地抽他的旱烟。他老人家一辈子的毛病就是话不多,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父子之间不和呢!其实就是在这平静的神态中,常有千言万语。我以为最值得想念和铭记的,最值得与之分担苦痛、分享幸福的,就是父母那样的亲人。而这一切都是在更深的寂静中完成的,也只有这种寂静中的真爱,才让人能够听清楚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每次回家尽管有那么四五天,但真正与父母待在一起促膝说说心里话,也就是刚进门的一刹那,其余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早出晚归忙于探亲访友、参加各种聚会和应酬。记得那次临别前我与父母说好了,第二天在家里吃完早饭再走。结果那天一早我去拜访一位前辈,在返回的路上看到父母已经提着我的行李箱等候在家门口,乡亲们也陆续望马路边走来。原来武穴市领导出于礼节派车接我到市里吃早餐,车早已到了家门口,我还没有来得及进家门就被领导们迎上了车。在我与家人彼此恋恋不舍的惜别中,意识到自己又要匆匆地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了,不免眼睛有些发热、鼻子有点发酸,心里充满了对乡亲、乡情特别是家人的留恋。每一次离别都有一份惆怅,因为我知道总有一次离开后不会再见。透过徐徐移动的车窗,我看到老父亲在擦眼泪,乡亲们在向我挥手致意。尤其是我的母亲木木地站在那里,眺望着我和行驶的轿车,那姿态不像是在送儿子远行,倒像是想迎接儿子归来。我顿时控制不住感情热泪盈眶,只好请司机师傅紧急停车。在心情急剧慌乱中我推开车门,深情地向父老乡亲和我父母站立的方向,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又心情沉重地双膝跪在泥泞的土地上,虔诚地向他们叩了一个跪拜礼。“这一跪”尽管算不得什么,但它毕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一跪”是我对父母50年来含辛茹苦的深情展示,是对父老乡亲50年来关怀与期望的真情回敬。尽管“这一跪”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它聊表了普天之下的儿女亲情,更体现了道德力量在瞬间的传递。
父慈子孝是人间最大的欣慰。慈父并不等于溺爱,它包括生养、鞠抚、关怀、教育等;子孝也不只是体现在赡养上,它包括孝养、孝顺、敬孝、继业、弘志等。慈孝为百善之首和仁义之本,鸟有反哺之恩,羊有跪乳之义。慈孝说到底是在血缘关系亲情的基础上,用以说明教育子女是亲代的崇高使命,孝敬父母是子女应尽的职责和义务。我的家庭环境对于儿子宋威的成长来说理应是极为有利的,但由于我是个农民的孩子,深知端稳一个“铁饭碗”实在不易,故对于组织上和领导安排的任何工作,总是那么执著、那么虔诚、那么认真,有那么一股拼命的傻劲。加之自己又是一门心思想做点学问的人,通常把时间看得比命都珍贵,故对儿子生活关心之类的事情实在做得不够。儿子宋威的茁壮成长,完全是建立在他自觉、勤勉的基础之上的。我以为父亲教育孩子的方式,通常与母亲教育孩子的方式是不太一样的。譬如,当孩子在一件具体事情上面临冲突的时候,母亲一般来说多倾向于迁就孩子;父亲则注重于立规矩,要让孩子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当孩子在学习和工作中遇到困境的时候,母亲多倾向于设法立刻帮助孩子一把;父亲则往往迫使孩子自己去发挥智慧和能力,从而使他在意志品质上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上得到充分地锻炼。“诚信”既是人立身之本,也是人赖以生存的灵魂。因而在宋威小的时候,我时常叮嘱和提醒他对人要讲诚信,不要说假话、说脏话,不骗人、不骂人、不打人,不欺负比自己弱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不随地乱扔垃圾,不做任何伤害和影响他人的事儿。偶尔他与别的小朋友发生口角之类的事儿,无论有理无理我首先批评的是他。尽管我也知道这样做确实委屈了孩子,但是我觉得如果能因之而让他懂得谦让、息事宁人的话,那么对他一辈子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大凡在孩提时代因过于溺爱、受宠,表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到头来不是动刀子伤人,就是死活读不好书或者干脆不愿读书,这样的孩子后来父母就是再怎么想管也是管不住的。我在研究过许多家庭兴衰的历史之后发现,凡天下官宦人家子弟从小管教不严的,后来大多骄奢淫逸、放荡不羁,能够延续一两代旺盛之势的不太多;商贾人家一般能够延续三四代;而耕读人家由于善良、谨慎和纯朴,通常可以延续四五代;唯孝悌人家可以延续七八代。像我这样出身贫寒家庭的孩子,必须义不容辞地教育后代切忌贪慕奢靡,千万不可养成懒惰的恶习。因而我的生活方式极为简单和单调,每天有空就是趴在桌子上读书、做学问,这一点不能说对儿子宋威没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我以为男孩对男性的认识多是从父亲开始的,父亲就是儿子第一个男子汉的形象,父亲在培育和锻炼孩子男子汉气概,树立独立、负责和进取精神上负有重要的责任。事实雄辩地证明,宋威不仅是一个谦恭礼让的好孩子,而且继承和树立了孝敬父母的良好品质,这一点相对于当今某些独生子女来说,就更显得特别珍贵。譬如,他在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一年级的时候,既要完成导师交给他博士阶段的学习和研究任务,同时又要完成硕士阶段做硕士学位论文的任务。但他还是很懂事、很孝顺地自己规定自己,每周周日晚上8:30左右准时地给父母通一次越洋电话,或通报他学习情况、或报个平安。他每次讲的话并不多,从来不向我们提出任何让我们哪怕稍有一点难办的要求,而且能够耐心地倾听我们不厌其烦地唠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使儿子只身远在异国他乡,每逢传统佳节听着孩子在电话里的欢声笑语,也仍然感到其乐融融。儿子宋威不只是我们永远的骄傲,而且是我们终身的安慰。
(选摘自宋才发教授自传《惟寻真知启后人——我的执教生涯40年》,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