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惠连:新闻学的核心:采访!采访!核实!核实!


  转发《新闻记者》的一篇文章,感觉现实中很多人对新闻有一个错误的理解:以为新闻的客观公正等同于中立。我认为,新闻报道“公正”与“平衡”不能等同于“中立”。西方新闻强调平衡报道,主要源于西方的竞选政治,西方媒体报道竞选各方的时候,必须给予每一方同样的篇幅,相似的版位,给各方同样的说话的机会等等。新闻报道的平衡,相当于一个裁判,两边比赛时以同样的规则对双方进行判断,做出裁决。而新闻记者则应该是不带任何偏见地核实事实真相,准确地报道经过核实后的客观事实。就像裁判不可能保持中立一样,新闻记者如果号称“中立”,仅仅只是不加选择地陈述双方的观点,甚至完全不经核实就单方面报道一方观点,则违反了新闻的最基本原则。

  西方媒体的调查性报道和解释性报道都具有明显的倾向性,但是很多优秀报道仍旧可以称之为具有客观性的经典之作。

  在我看来,媒体的各种社会功能中,最重要的是社会责任。一个记者,首先是对公众负责,而不是对某一个人负责,更不能成为某些竭力用谎言欺骗公众的人或者势力的代言人。

  美国斯坦福大学吴惠连教授与清华学子对话录

  来源:新闻记者

  编者按:吴惠连教授(William Woo)是有着40多年记者生涯的美国著名记者,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教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伦理学教授、香港大学新闻学顾问教授、美国报纸总编辑学会主席、美国新闻研究所所长、美国白宫总统委员会成员、美国电视新闻最高奖——Peabody Award评委。他毕业于堪萨斯大学英语文学专业,后任哈佛大学尼曼新闻中心学者。他曾经担任《堪萨斯都市报》记者、《圣路易斯邮报》记者、主编、特稿记者、驻外记者、社论撰写人、总编辑。曾获得密苏里大学杰出贡献奖。2001年8月31日,吴惠连教授应邀来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与同学们举行圆桌会议。吴教授虽然谈的是新闻工作的一些基本问题,但由于他既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根底,加上言之有物、深入浅出,相信读者一定能有所感悟。这里发表的是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

  贵校李希光教授让我讲讲新世纪需要什么样的传媒人才,而我想先说说我是怎么进入新闻界的,我在这其中学到什么原则和价值观,并怎样将它们保持下去。我坚信,即使面对经济和市场的压力,这些原则也应当得以坚持和发扬。

  首先讲讲我是怎么进入新闻界的。

  我出生在上海。父亲是中国人,任《中国报道》主编,同时还兼任了当时好几家报纸的编辑。他和我母亲是在密苏里念大学时认识的。我有个很保守的家庭,祖母甚至还缠足,剧痛使她不能走路。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当邻居给我一块糖果时,都得先跑回家问问能不能吃。

  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出生在一个中国家庭并拥有中国的价值观,对即使在美国长大的我来说依然十分重要。日后我也成了报纸总编辑,而我的很多行为准则来自中国的童年。

  抗日战争时我也在上海,身为总编辑的父亲爱上了他的一个同事。伤心的母亲带着我回到了密苏里,而我也不想干任何与新闻有关的事。之后我上了大学,当了教授,但是家里很缺钱,于是上帝指引我去一家报纸做兼职记者。我用了常人2到3年的努力来完成那一年的工作,并从此爱上了记者这个职业。尽管新闻业也存在很多问题,但我对它的热爱从未衰减。

  我想和你们说说我的第一个老师,他教给我的很多价值观依然实用,相信你们也会从你们的老师那里学到过,而我也正是以这些价值观来教育我的学生。

  还是用一个故事来开头吧。我开始在这家报社做事时仅仅是一个小编辑,所有的工作就是写讣告,小小的一篇东西,字小得几乎看不见。但这对一个年轻记者来说却是很好的训练,因为你必须把每件事都写进去。有的死者从未上过报,他的家人会小心翼翼地将这篇东西剪下并好好保存,所以你必须保证所写事实的准确性。有一次,一位有名的女演员在彩排时猝死,总编辑拉尔先生决定让我把这条讣告写成头版头条新闻。而在此之前,我从未写过正式的新闻稿,只写过那些连看都看不清楚的讣告。拉尔先生是永远不会在报纸上出现的那种人,成天嘴里叼着雪茄、不刮胡子、随地吐痰,还总是与街上的风流女子鬼混。但是对于新闻他要求绝对的准确和客观,缺乏任何事实都必须回去补上,哪怕坐上车赶几英里的路也要去重新询问你的采访对象。被这样的总编辑叫到办公室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当扬声器里传出“吴先生,请到办公室来”时,我不得不站起身,尽量平静地走过去。

  拉尔先生把我叫到面前,问我:“她(那名演员)是一上场就感觉不适吗?”

  我说不知道。“打电话问她家里:她是不是正常死亡?有没有人对她采取紧急救护措施?有没有人工呼吸?打电话,问她的家人,问警察局,问验尸官。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在念台词?念的是哪一段?打电话问去。”……

  那一夜就这样在匆忙中度过,我并不知道这是拉尔先生有意在训练我,只是被莫大的挫败感笼罩着。那晚的报纸还缺一篇特稿,拉尔先生就对我说:“比尔,你得写篇头条。”我没有受过任何专门的新闻训练,任何老师都没有,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一夜的尴尬和难堪之后。我说:“拉尔先生,我不知道什么是头条。”他非常和气地对我说:“就写下发生过什么。”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后来成为我一生的信条。

  拉尔先生给我的指导听起来如此简单,但是内涵却非常深远,要严肃、认真地解释真相,还要明白“什么”究竟是指什么。李普曼说过,新闻和真相是有区别的,新闻是符号化的关于五个“W”的叙述,而真相是重现那时的场景,将发生过的事情揭示于世人,使人人都可以感知到现场的情形。这才是最困难、最艰苦的劳动。记者的使命不是写出你觉得可能发生、你希望发生或者别人笔下的故事,而是完完全全的真相。我毕生希望自己能达到这个要求。我曾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做过一次采访,是关于当地建筑的。摄影师拍好了照片,蓝天白云非常好看。我们一同回到半英里以外的旅馆。当我们来到旅馆门口,我忽然说了一句:“该死,拉尔先生。”摄影师迷惑地望着我。我告诉他我忘了记下拍摄照片的街道叫什么名字。虽然街道的名字并不是我们故事的一部分,也不会出现在照片下的图片说明里,但是我怎么能回去告诉拉尔先生,我没有将事实全带回来?于是我又自己走回去,记下街名。

  现在新闻界压力很大,在美国是这样,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一样。记者们曾对于记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说法各异:有的说是传递信息,有的说是讲故事,也有的说是赋予事实以意义,还有的说是互动。但我要说,记者从事的就是新闻事业:观察事实,作出判断,选择报道,而且这一切工作都是在一种极高的标准下进行,就像李普曼所说的那样,将真相公之于众。这必须是真正的事实。如果你报道电影现在开始播放,那它一定就是现在;如果你报道地方官员受贿,那就必须让人们相信你的报道。

  今天,新闻记者都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进行工作,但我们依然要有新闻职业精神,讲述已经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故事。我们要有伦理观念,让受众信赖自己。记者一旦丧失信用,无论赚多少钱也无法生存。

  在今天的美国,我们同样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报纸和股份公司合作,他们并不关心新闻事业、新闻伦理等等。他们认为我们都赞同他们的决策,因为如果我们不服从他们,就会没有收入。而新闻只是他们考虑的次要内容,或者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去年12月,美国最大的新闻财团——甘乃特集团的总裁到波士顿作年度报告,在讲述他们为什么投资报业的报告里,居然只字未提新闻。

  所以现在是个困难时期,如果你们报道谣言,如果你们不具备专业精神,如果你们的报道不够有趣,那就没什么希望。撰写有趣的新闻报道,这并不违背拉尔先生和李普曼的忠告。但是如果你们的文字仅仅是印在报纸上,而没有进入读者的心里或思想中,那就完全是浪费时间。我希望你们都成为好作家和有趣的作家,而最根本的是要成为好记者。

  你们问我新时代对记者有什么要求。显然,你们需要掌握新技术,懂得使用因特网,会做研究,并懂得各种媒体的综合应用。但是,如果记者们不是全身心地在讲述事实,那么新闻业在新世纪便无法存活。今天我给你们讲述的基本素质,也是我赖以生存的素质,这就是拉尔先生那简单的教导——“就写下发生过什么”。可是要实践它们却并不容易。

  这就是我今天想要说的。下面请同学们提问。

  孙静维:我刚刚当了一周的记者,就遇到了很多问题,发现报道速度和准确性往往有矛盾。比如在昨天的大运会报道中,我报道击剑项目获得了5金2银3铜,而实际上是获得了5金3银3铜。这样我的报道就存在失误。但是在时间很紧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完全准确。怎么处理时效和准确的矛盾呢?

  吴惠连:我自己当过很多年的记者,也做过许多人的导师。我很明白在截稿时间的压力下,你所遇到的困难。你所要做的是:首先,尽你所能做到准确,就你目前掌握的材料而言,一定要核实它们。如果实在不敢肯定,那就最好暂时避开,因为比赛一直在进行,你会有机会更新和校正。但如果编辑需要的不仅仅是结果,那可能就会比较麻烦。我的建议是,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准确,至于因时间紧迫等客观条件而出现失误,只要你是尽力了,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黄爱萍:现在中国的媒体正在逐渐进入市场,因此也出现一种趋势,即媒体越来越喜欢煽情,认为这样报道更有市场。我个人依然希望进行严肃的新闻报道,但是和市场需要是不是有矛盾?

  吴惠连:在美国也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编辑们根据调查报告和数据统计来判断市场需求。我读过李希光教授写的《大音希声》,从中能感受到市场的压力和活力对新闻界的影响。煽情就是一种市场压力,在香港这种情况更为明显。我并不想打击你,我所能告诉你的是,在市场经济下,新闻机构已经从社会所有变为企业和私人所有,但必须接受公众的监督。以达尔文的观点来看,最适应市场的机构才能生存。在我看来,最适应市场的机构是拥有优秀的编辑、吸引人的版面、专业记者高水准的写作,就像我希望你们能成为的那种记者,能写出有趣的文章。高水准的出版物,无论是报道时尚、娱乐、还是商业或其他,都要适应市场的需求。在一个接受公众监督的时代,读者自然会淘汰那些死板、不专业的文章。在关于中国最受欢迎的报纸的调查中,虽然《人民日报》、《中国日报》等榜上无名,但我相信终有一天它们会成为公众喜欢的报纸,因为我坚信,报道公共政策的信息不会始终是以一种呆板的面目出现。所以,不要丧失信心,报道你认为真正重要的事实,遵循你的良知和精神。

  李昕:在报道一些题材比如悲剧或犯罪时,完全揭露事实会对很多人造成伤害。比如一个孩子犯了杀人罪,如果报道他的真实姓名、家庭背景,就会不利于他的成长,对家人等等也会造成更大的打击。可是如果不如实报道又会违背记者揭露事实的原则。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处理这种矛盾?

  吴惠连:问得很好。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开设了一门新闻伦理课,其实没有什么专门的新闻伦理,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伦理仅仅适用记者,而工人、农民等就用不上了。而且我相信我们不能早上起床先穿上一件“伦理”的外衣去政府工作,回家后换成另一件“伦理”的外衣和孩子们共进晚餐,然后披上第三件“伦理”外衣去商场购物。我相信只有一种伦理——无论你来自中国、美国、泰国等等任何国家,任何6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不要伤害别人,不要偷盗,不要说谎,尊敬他人……所有这些你都能从你最伟大的老师——父母那里学到。新闻伦理,其实就是将这些生活中的伦理应用到新闻报道的实践中去。新闻中的伦理问题出现在不同的伦理准则发生冲突时,如果没有冲突,一切都是黑白分明的,也不成其为问题了,我们也就没有谈论的必要。怎样减轻对别人的伤害,怎样引导我们自己获得一个最终解决的办法,我们需要做的是:第一,从新闻角度看,做到报道的公正准确。第二,从伦理角度看,以尊重他人的态度来报道,但有时不得不作出一些妥协。比如你要报道一名受贿的官员,人们都会知道你说真话的责任大于不伤害他人的义务,尽管你这样做可能会损害官员的个人声誉,同时也给他的家人带来伤害。有时尽量减小伤害的要求会大于揭露事实。在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例子里,我们并不需要写出被害者的尸体是怎样被切割等残忍的细节,我们力求以一种同时满足新闻和伦理的要求的方式来进行报道。关于新闻中的伦理问题,不是短时间可以讲明白的,我只想让你们知道,关于伦理的决定是在具体的采写过程中做出的。首先以你自己的感觉,那幅图景是不是会让你倒胃口,吃不下早饭?因此最初的判断可以由你的消化系统来完成。其次,是想想我们伦理学的教科书上写着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的。第三,则用一个图表来说明,你列出所有需要考虑的伦理原则来,把它们分成三组:第一组是记者的原则,包括准确详尽的报道事实、客观性等;第二组是报道的对象,记者对他们负有哪些伦理责任,比如名誉、隐私、尊重等等;第三组是社会,他们希望从报纸和媒体上得到什么,他们可能想要知道真相,可能想了解原因,得到警示等等。把这些都罗列出来以后,你可以通过连线看清各种原则怎样相互作用,最后判断哪些问题在这个案例中最为重要,从而作出决定报道的内容和程度。我们经过衡量伦理准则后获得的是一个决定,至于它是不是最正确的,我不知道。但是这是一个充分考虑了伦理原则的决定。如果有人早上打电话来质问我:你怎么能对别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把什么垃圾文章放上了报纸……我可以回答,这是我对所有情况予以认真考虑以后作出的决定。这样,尽管你无法做到使人人满意,但你能在伦理的条件下解释自己的行为和抉择。

  同时我还想告诉你,在这样的伦理原则冲突的条件下无论作出的何种决定,你自己都无法为此高兴。你无法走出办公室和同事们击掌相庆,因为有的人必然因为你的选择而受到伤害,哪怕从职业和伦理的角度你都已经尽了全力。但如果为了不伤害别人而隐瞒某些事实,那你永远也不会心情愉快。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欢庆,而是希望他们作为有良知的人而为此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