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上达


中国学问,最厉害之处,莫过于“下学可以上达”。“所好者道也,近乎技矣”,极高明而道中庸,朱熹释:“庸,平常也。”真佛常说家常话,庄子极言之:道在瓦砾,道在屎溺。
    譬如书法,本为文人“余技”,韩愈《送高闲人序》却说:
    “观于物,见山水崖舍、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看看,如此“余技”,分明是一门可以寄托浮生的学问。
    存艺于心,于是无一物不可以入于书法。张旭怀素并称“张颠狂素”。张旭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笔法,又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其神。怀素观夏云随风,顿悟笔意。他如右军师鹅,文同拜蛇,都是书法史上有名的轶事。书艺至于此,便一变而内涵邈远博大,通达万物,会融人生,从一种形而下的技术存在升华为形而上的哲学存在,书技便进而入道,成其为书道。   
    林语堂因此说,书法表达了中国文化的心灵自由,这是一种万物有灵、物我感应的圆融境界。   
著名书法家、今人王学仲高标“纳天为书”。
画家韩美林画册自名《纳天为画》。
两人殊途同归。寥寥四字,局外人看了,以为不过是文人大话、标新立异之类。存此心迹的艺术中人看了,却明白这是多少年韬光寂寞、神物交悟才得出的艺术真言。
    书法如此,中国学问中,举凡医学、武术、音律、丹青、治印、写诗作文、用兵为政,乃至相学、堪舆、推卦,莫不如此。讲究的是入微见著,理通大道。套用习用的一句社会术语——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来说,中国的学问,只有水平高低不同,没有大小与高低贵贱之分。它们显示出中国文化突出的全息相关特征——
    部分即为全体,所谓一叶知秋,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阳,在部分中已浓缩着全体的信息;
    全体亦为部分,所谓纲举目张,治大国若烹小鲜,全体处处存在着与部分的全息对应关系。
    “庖丁解牛”、“佝偻者承蜩”,一技一艺,全神投入,潜心修炼,形神合一,皆可作为入道法门,“技兼于事,事兼于艺,艺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庄子?天地》)中国文化,其浓郁深厚的人文魅力,大半缘于此。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对立统一,两极相通。这也是最易为人误解,为人诟病之处。下学可以上达,上学也便可能下流。
书法专以仿某家为能事,小学生居然频频得奖。中医堕落到鲁迅所抨击的庸医治病,蟋蟀入药要用原配。国士学问的术数之学,流入街头,成为好吃懒做之人招摇撞骗的幌子。金玉不振,瓦釜雷鸣,诸如此类,总之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深废浅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