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是一只刺猬


在郑州讲学时,一天晚上和美术评论家翟墨及其他几人一起去画家雷双家里看画、聊天。
有人说起王朔对张艺谋走向拍主流电影的批评。
我说王朔未必看得清张艺谋。中国的电影导演一股脑地陷入题材、画面、风格、手法、特技……鲜有人关注人性,更惶论深入探索和表达人性。张艺谋之所以能够木秀于林,主要是因为他在人性探索上有话要说。他拍得好的电影有个一以贯之的人性主题,那就是个体生命与生存环境的冲突和对抗——或自然环境,或社会环境,多半是兼而有之,以社会环境为主。不管最终结果是胜利或失败,通过与环境的抗争,张扬了个体生命的存在与力量,具体的生命存在,个性的生命欲求所创造的特殊的“这一个”抗争过程,因融入到人类永恒的抗争原型中而得到升华,获得了尊严。
我觉得,张艺谋电影的第一个版本是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个人生活戏剧。
他下乡的时候,曾经连续睡了三天三夜,女朋友怕他睡死过去,拿了一只鸡让他杀。张从面朝炕里转向面朝炕外:刀呢?
刀有了;又问,鸡呢?
女朋友把鸡递过去。
好个老谋子,人仍然躺着,一手把鸡搁在炕沿上,刀光一闪,血溅头飞,无头鸡身和沾血菜刀一扔,转回炕里,又睡过去了。 
招工回到西安后,这头蛰伏了太久的“潜龙”显示出巨大的生命爆发力。
为了学习摄影,他卖血买下一部二手相机。
恢复高考,北京电影学院招生,他因超龄而名落孙山。老谋子决不听从命运的安排,单人匹马,拿着自己的摄影作品从西安跑到北京,上窜下跳,四出活动,没有任何关系与后台——那差不多是《红与黑》中于连与巴黎的搏斗——硬是靠不屈不挠,靠自己的作品,靠那个时代还存在的知识分子传统的厚道、惜才心、古道热肠,破格走进了至关重要的,通向日后人生辉煌的电影学院摄影系。
英国思想史家、政治哲学家伯林,曾经借用一句古希腊谚语——“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来说明两种类型的思想家之间存在的差异:
“刺猬型思想家”追求一元论,他们在自己的思想创造中使用一个唯一性的模式,恰如刺猬凡事均以一招应之:竖起满身的刺;
“狐狸型思想家”则是多元论者,他们能够体察世界事务之复杂微妙、广大丰富,在思想创造中如狐狸般灵活巧妙、机智多变。
伯林以此分类观察西方思想史,“则但丁属第一类,莎士比亚即是第二类。柏拉图、卢克莱修、巴斯卡尔、黑格尔、陀斯妥也夫斯基、尼采、易卜生、普鲁斯特等是程度不同的刺猬,而希罗多德、亚里士多德、蒙田、爱拉斯摩、莫里哀、歌德、普希金、巴尔扎克、乔伊斯则是狐狸”(《刺猬与狐狸》)。
面对大师,如果从其人生阅历出发,为其思想与艺术创造下注脚,不可避免会流入简单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师因其生命先验内涵的广阔,而能够超越自身经验存在的局限。
以此反证,可以说张艺谋不是大师,不具备大师天赋。张艺谋肯定是一只刺猬,之所以不是大师,不是因为他是一只剌猬,而是因为他还是一只囿于自己生存经验樊篱的刺猬。“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为张艺谋的电影生涯带来荣誉的个性内涵,同时也成为张记电影简单化的原因,成为他进一步拓展事业的认识铁壁。于是我们便屡屡看到,一超出他所擅长的个体生命与环境抗争的人性主题,张艺谋作品便明显地表面化,明显地表现出他不能深入体验不同的生命类型和人类情感,无法把握另外一类的人性逻辑。
关于这些,我想,不仅王朔看不清,就是老谋子自身,也未必看清楚了。毕竟古希腊人说,认识自己是最高的智慧。何况还存在着太多的荣誉,太多逢迎,太多繁忙的工作,还有文化界所盛行的缺乏不同声音、哥们姐们一堆的小圈子。
如果张艺谋能停下来,不拍电影,放下名家的架子,阅历点别的事情,看多点书,想想事,苦练内功,十年八年后重现江湖,不知道是否能够拍出些超越自我,具有更广大的人性内涵的电影作品?
毕竟,我敬重张艺谋无限追求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的认真精神。
何况,命运已经赋予你能够这样去做的物质条件、时代环境和社会地位,这是非常幸运的。不这样做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