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污染在黑幕下蔓延

　　苏州联建公司的正己烷污染，让137名员工中毒；武汉名幸电子制造的“牛奶河”毒水还在流入长江；昆山的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致使当地居民癌症多发。外表光鲜的苹果正在中国的土地上流淌污染的毒液。

　　

　　本刊记者 周仕凭

　　

　　苹果是智慧之果，众所周知，亚当夏娃因为它而被逐出了伊甸园。

　　著名IT企业苹果公司的著名LOGO，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据传是为了纪念图灵(计算机之父、人工智能之父、同性恋)。1954年6月8日，图灵吃了沾染氰化钾的苹果自尽，他死去时床边还剩半个苹果。图灵粉丝乔布斯把公司取名苹果，并且以被咬了一口的苹果作图标。

　　假如这个LOGO的来由属实，那么事实上，苹果公司就是选了一个“毒苹果”作为自己的象征，后来证明这个广泛流传的说法并不属实。耐人寻味的是，在德国著名童话集《格林童话》故事里，白雪公主也是咬了一口后妈给的毒苹果后，沉睡不醒。

　　除了乔布斯，没有人知道这个LOGO的真正意图。

　　

　　贾景川和137名员工的遭遇

　　2011年8月31日下午，北京广渠门内大街，环境大厦14层，达尔问、自然之友、环友科技、南京绿石、公众环境研究中心等五家环保组织，联合发布第二期苹果供应链污染调查报告，剑指苹果公司的污染排放正在随着产量的扩张而蔓延，给当地环境和公众健康带来严重威胁。

　　这次调查报告离2011年1月20日的第一次调查报告《苹果的另一面》出炉，刚刚七个月零几天。在2011年1月20日发布的第一期《苹果的另一面》报告中，环保组织揭示了苹果在华供应链存在的污染和毒害。

　　贾景川，就是受害人之一。

　　2006年，贾景川从青岛一所专科学校毕业，2007年5月，通过人才市场应聘进入了苏州联建科技公司。

　　“刚进去时感觉这个厂规模很大，公司领导也很重视我们。领导曾说，公司是给苹果做产品的，技术很先进，以后要是想长留公司，发展空间很大，即使跳槽，发展机会也很多。我当时想，自己刚毕业，工作经验比较少，能到这里工作，有这段经历对自身能力的提升会有好处，所以当时是非常高兴的。” 进入这家公司，贾景川对自己的前途充满期待。

　　贾景川读书时的专业是机电一体化，进入苏州联建科技公司后就从事设备维修和保养工作。在他们的iphone手机触摸屏清洗车间，工友使用的正己烷，正在间接地影响他身体的健康。以前使用的酒精、丙酮、乙丙酮三种溶剂，后来被正己烷取代。正己烷形状跟水似的，没有什么味道，但挥发很快。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这东西会对人造成伤害，也没有任何人给他们做好防护。

　　2009年5月，贾景川感觉身体不舒服，有时头晕，四肢无力，手脚不停出汗，睡觉时腿抽筋。当时认为可能是工作压力大、加班多的原因。到了6月，他听说有名女员工因为从事公司化学溶剂的工作而瘫痪。管理部门曾对此表示：公司用的东西经过了国家有关部门的审批，没有问题。贾景川当时还被告知：那名女工是自身原因造成的瘫痪。

　　但后来经过调查，问题就出在正己烷上。

　　贾景川说：“我们公司在产品制造过程中有一步清洗的工序，按常理，应该使用酒精，但正己烷的挥发速度比酒精快。公司从2008年5月左右就开始用正己烷溶剂来擦拭，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它的危害，只是感觉这东西挥发效果好，使用后的良品率突然之间提高了很多。”

　　2009年7月底，贾景川因为一直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到苏州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神经科预约做肌电图检查。8月份，他拿着该院的检验结果到专门治疗职业病的苏州第五人民医院。医生看了后说，这是正己烷中毒神经源损伤后的临床表现，要是不住院治疗，病情会加重，严重时可能会瘫痪。当天，贾景川和另一位同事开始接受住院治疗。

　　贾景川在医院住了大约10个月后出院。出院时，医生说病情有所好转，建议他今后工作时要尽量远离酒精、丙酮、异丙醇这三种化学溶剂，因为神经受到了损伤，这些东西会诱导疾病复发。

　　贾景川说：“出院后公司批准了我休养三个月的请求。去年9月1日，我回到公司上班，20多天后，手脚又开始出汗，袜子和手上总是黏黏的。现在比去年9月时更严重，腿脚晚上会抽筋、偶尔麻木。”

　　“我住院的时间比较长，出院时很多人已经与公司解除了劳务合同，拿到补偿后离职了。这个协议规定的补偿金额要看员工的级别，10级员工可以拿到八九万元，9级的话有十三四万元，前一批离职的人都是签了协议后走的，留下来的员工因为担心自己的病情复发承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就没签协议。这种病的治疗费用很高，我住院10个月大概花了25万元。” 贾景川说。

　　假如没有这起中毒事件，或许26岁的贾景川仍是身体健壮的年轻小伙，而如今的他，身体状况如同“五六十岁的老年人”。

　　从2009年8月份开始，苏州市第五人民医院陆续收治了49名联建科技有限公司的患病员工。而根据医院检验报告和医生的诊断，这些患病员工的上下肢周围神经受到了损害，发生了病变，从而导致肢体周围神经的传导速度变慢，四肢瘫软、乏力。医生给的结论是上下肢周围神经源性损害。而在联建公司的几个园区里，共计137名员工卷入这起中毒事件中。

　　出院之后，根据《职业病防治法》的相关规定，用人单位不得清退受害员工。而联建科技负责人坚持“不离职得不到公司的赔偿”。大部分员工治愈后回到车间工作，少部分员工在签订苛刻的免责协议后离职，根据伤残等级的不同，他们将获得8万至14万不等的赔偿金作为终身补偿。

　　贾景川因神经性损伤被鉴定为九级伤残，但他对于自己的伤残等级评定仍感不满—10级和9级，赔偿金相差不少。

　　

　　“牛奶河”和“癌症多发”的罪魁祸首

　　苏州联建科技用137名员工身体健康的代价，给公众普及了一堂正己烷危害的化学课。然而，苹果公司一味回避其对供应链环境违规问题的质疑。面对一味回避的苹果公司，中国多家环保组织对其供应链进行了更加深入的审视。经过7个月的案头和实地调研，环保组织发现了这个3000亿美元产业帝国的污染排放正在蔓延，严重威胁当地环境和公众健康。

　　调研显示，部分苹果供应商的污染已经对环境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名幸电子在广州的工厂曾企图掩盖环境违规问题而被环保部门识破，仅仅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因各种环境违法问题被立案查处十余起。

　　名幸电子武汉工厂排放量更大，工厂旁的南太子湖受到严重污染，经检测该企业旁边的排水渠水体中含有重金属铜和镍，均为该PCB厂的指标性污染物。南太子湖与排水渠相临部分的底泥中铜的含量竟高达4270毫克/公斤，比长江中游主要湖泊底泥中铜的含量高出56—193倍。

　　负责调查武汉名幸污染的曾祥斌告诉记者，他们第一次取了“牛奶河”的水样送到了洪山区环境监测站，监测的结果就是含有金属铜和镍，在他们的支持下他们又委托了一个第三方机构。“我们跟他们联系以后，由他们独立去取样，我全程跟踪，跟他拍了一些取证过程的照片，对底泥和水质取了很多样，他们给出的结论就是这个，到了10的3次方的数量级，我不知道国家标准是怎么样，反正这个是超出了想象的，这个可以看得出名幸电子对南太子湖的影响到了什么地步。” 曾祥斌说。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马军说：广州名幸是武汉名幸的姊妹公司，年头比武汉名幸还要长，这家企业也屡屡超标，2005年被列入了广东省违法整治企业的七家重点企业之一，2010年又列入到广东省20家挂牌督办企业。“我们也看到在电视里播出的一个节目叫做《暗流》，其中有披露了这家企业私设暗管，通过溢流口排放污染。他们也对检查部门进行了不实陈述，最终被识破，受到了一定处罚，但是违法成本是很低的，也是ipad2的主要供应商。”

　　在调查苹果的供应商武汉名幸电子污染情况时，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差点掉到了“牛奶河”里。所谓“牛奶河”，是武汉名幸电子的一条排污沟。“我们俯瞰那条排污渠，当时船工把他的船从那边划过来，我一方面有梦幻般的感觉——乳白色的河，其实也挺好看，一方面又觉得很可怕。”马军说，他从船上跨到岸上的时候，反作用力一下就把船推走了，要不是被人猛推了一把，相机和人就全掉到河里去了。

　　让马军始终难忘的是，在浆声浊波之中，渔民万正友的感慨：“我们这一代人喝的是污水，下一代就只有喝毒水了。”

　　“名幸公司对于武汉湖泊的污染正在继续，监管部门无所作为，老百姓无能为力，我们无可奈何。” 自然之友武汉小组负责人曾祥斌律师说。

　　苹果供应链的大量排放，对公众的健康和安全造成了危害。在调研过程中，环保组织发现多家苹果的疑似供应商成为当地社区集中投诉的对象。位于昆山的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因废气排放而被当地居民反复投诉，小区居民担忧儿童健康受到损害；而紧邻企业的村庄更是出现了疾病高发现象，无助的村民们手持污水水样，跪求制止企业污染。

　　南京绿石的李春华告诉记者， 2011年4月19日，他们来到昆山调研，找到了一群人，这群人为了对抗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的污染，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团队，他们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表达了很多很多年，但是一直都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在万方水岸花园，有一个正在写字的小男孩，他看到我们来，蹦蹦跳跳带我们去幼儿园，告诉我们说他每天会很心痛，会很不舒服，这个味道很难闻，旁边他的家人就说他们幼儿园旁边就是排水沟，每天早上孩子们做早操的同时，旁边就是废水源源不断地排。所有这些小孩子们都在遭受这样的痛苦，他们很心疼。”

　　在李春华的调查过程中，这个小男孩一直在流鼻血，后来，李春华和当地人联系的时候，他们还说那个小男孩还在不时地流鼻血。

　　马军说，这次环保组织一共对22家苹果公司的“疑似”供应商进行“取样”，其中最让人震惊的，江苏昆山同心社区娄下村，毗邻苹果的“疑似”供应商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

　　居民提供了当地癌症患病统计表。自两家企业入驻之后，2007年以来仅同心村8组患癌症或因癌症死亡的人数达9人，而该组的总人口不过50余人。

　　今年4月，在马军等人第一次调查时，罹患胃癌、胃已经切除的朱桂芬手持装满污水的饮料瓶，带着十几位中老年村民来到调查人员的面前。面对马军的摄像机，十三位妇女突然齐刷刷跪下：“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帮帮我们老百姓！”看到这里，马军也不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第二次，因村民提供了一份癌症患者的名单，调查人员必须一家一家访问到，以确认名单的真实性。当时村民们刚刚为一个患癌症去世的村民举办葬礼。葬礼完了之后，村民在一起吃饭，但却不再搭理前来调研的环保组织者。

　　“看上去他们心情很不好，几乎都不理我们，而且已经不太相信我们了。因为之前他们太相信我们了，所以才跪在我们面前了。”

　　“后来村民们问‘为什么中央电视台还没有来？’”马军说，这个问题问得他一头雾水。“原来他们认为凡是拍摄的，就是央视，肯定就会播出了。村民们一直在看电视，一个一个看过去，都没有，没有反映他们的问题，所以他们非常失望。”

　　为核对癌症村村民的名单，马军形容自己是“看着一张一张的冷脸”做完笔录。

　　“很不容易。但是真正不容易的是他们，他们对我们袒露了他们所遭到的伤害，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份责任一瞬间就落在我们肩头了，不公布出来，我们就无法面对他们。”马军说。

　　“公布了这份报告，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解脱。”马军说。

　　“凯达鼎鑫还在制造污染，村民还在承受苦难，请大家一起救救他们！”参与调查的南京绿石总干事李春华说。

　　

　　苹果，与污染企业为伍

　　位于山西太原的富士康科技产能巨大，且涉及金属表面处理等重污染工序。近年来当地居民反复投诉富士康排放刺激性气体，导致附近居民常常感到刺鼻、眼睛流泪、不敢开窗户。当地政府多次要求该企业控制污染物排放，但扰民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环保组织此次调查发现，一批苹果公司的疑似供应商危险废物产生量特别巨大，其中部分企业危废未能妥善处置。揖斐电电子（北京）公司每天产生含有重金属铜、镍以及氰化物等危险废物约几十吨，然而检查中发现国家规定需要严格按实际情况填写的重金属废物转移联单竟然都是空白的，事后检查又发现该公司含有重金属的污泥的确去向不明。而负责为包括富士康在内的电子企业处理工业危险废物的深圳市危险废物处理站也被发现超标排放。

　　危险废物不仅会使人畜中毒，还可以通过雨雪渗透污染土壤、地下水，由地表径流冲刷污染江河湖海，从而造成长久的、难以恢复的后果。苹果公司一味回避，不愿履行企业环境信息公开的责任，可能导致供应链大量危险废物流失，最终给中国的环境和公众健康埋下长期隐患。

　　在环保组织的两次调查中，环保组织发现了多达27家苹果疑似供应商出现过环境问题。然而苹果公司发布的2011供应商责任报告中列出的36个审核中发现的核心违反事件中，没有一例环境污染问题。苹果是否发现了这些问题，公众无从得知；苹果是否推动供应商解决了这些问题，公众无从得知。

　　于是，就在苹果看似严格的审核之下，污染随其供应链的扩张而蔓延。2011年5月20日，成都富士康iPad2生产线抛光车间在生产中发生爆炸事故，造成3死16伤的惨剧。事后发现这样一个预期将成为全球最大iPad生产企业的工厂，其第一期仅用时76天的时间就得以建成投产。据媒体调查，为赶工期，抛光车间是边装机器边生产，第二批来的工人基本上只培训了两三天就上岗。

　　这样的企业得以通过苹果公司副总裁带队的审核，继而赢得苹果iPad全球市场的主要订单，让人不得不对苹果公司的审核产生疑问。然而，这一切的疑问都无从确认，因为苹果公司既不会主动披露任何线索，也不会被动回应对任何供应商的具体质疑。在苹果年度审核报告的掩盖之下，苹果得以继续让污染企业为其代工生产，以牺牲中国环境和公众健康为代价，追求利润增值的苹果速度。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环保组织在调研的基础上，试图推动苹果等29家IT品牌认识这些问题并着手解决。在所有29家中外品牌中，绝大多数认识到IT产业污染的严重性，其中西门子、沃达丰、飞利浦、诺基亚、阿尔卡特、惠普等一批品牌开始利用公开监管信息，着手克服全球生产和采购造成的污染蔓延，进而成为协助中国污染减排的正向力量。

　　然而，苹果公司却成为特例。即使面对关于其供应商的具体指控，它也会以“我们长期的政策就是不披露供应商”为由进行推脱。“大量IT供应商超标违规记录已经公开，但苹果选择不去面对，而是继续使用污染企业做供应商，这就应该看作是苹果公司蓄意所为”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主任表示。

　　达尔问自然求知社研究员冯永锋认为，多家环保组织发动此次调研，目标不仅仅为了促进IT产业或者说某家公司优化环境意识，也是为了促进消费者“绿色选择”意识和能力的提升。“消费者针对苹果公司，针对IT产业，还可以有无数的作为可以发动。环保组织在这方面也准备有更多的作为。”

　　自然之友总干事李波表示：“苹果对可持续发展的承诺应该言行一致。苹果产品体贴入微的设计与创新让消费者刮目相看,但是苹果在供应链污染治理方面却乏善可陈, 其违背环境承诺的表现让我们大跌眼镜。”

　　苹果已经做出了选择：站在错误的一边，利用发展中国家环境管理的漏洞，和污染企业为伍，以牺牲环境和社区的利益为代价，继续攫取自己的超额利益，成为中国污染减排的“钉子户”。

　　消费者也需要做出选择。我们相信苹果的消费者不能接受以毒害环境、伤害社区、牺牲工人利益为代价换取自己的时尚IT产品。为了环境和公众的健康，为了工人们在生产线上不再受到毒害，为了给我们的孩子们保留下一片安全的可居住的土地，我们倡议消费者向苹果作出表达，让苹果听到公众的声音。

　　“我们拒绝以污染和伤害为代价的敛财企业。我们期待着苹果的供应商都能清洁生产，我们盼望着没有毒的苹果问世，我们向往着绿色的苹果在中国诞生！”环友科技的负责人李力说。

　　在多家环保组织的连续声讨下，苹果终于打破沉默。近日，大洋彼岸的苹果公司向发布《苹果的另一面2》的环保组织之一“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发来了第一封邮件。在邮件中，一名自称是苹果公司负责可持续发展战略的副总裁表示：苹果公司会根据环保组织的报告内容，去了解相关供应商的环保情况，苹果公司也愿意与环保组织建立对话机制，并提议是否可以通过电话会议的方式来进行第一次沟通。

　　但何时“沟通”，现在已经成为一种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