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家里的一匹黑马


人生偶然无序的真相

——读阿乙的《鸟看见我了》

辛泊平

 

又到年底,莫名的心慌,读了一些过后就悔恨的书,写了一些过后便失落的文字,而一些该读的书却没有读完,一些该写的文字却没有留下。一年一度的盘点,是习惯,也是不自信。浸淫于文字,却总感觉离文字越来越远。幸而还有一些文债,让我觉得还有许多未完成,还需要沉静下来,需要再一次深入文字内部,与它磋商或者妥协。于是,心慌之后,便也就坦然,索性放下那些债务,一身轻松,信马由缰,顺着自己的感觉阅读下去。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我从阿乙的《灰故事》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的新作《鸟看见我了》。

正如本书的编辑所言,“本书延续他冷峻、简洁、灰暗的写作风格”。然而,我却觉得,阿乙在这本书里要完成的任务和《灰故事》有所不同。在《灰故事》里,阿乙展现的是对汉语的忠实和锤炼,他注重语言自身的质地和节奏,捍卫了汉语的诗性和光芒。而在《鸟看见我了》,阿乙侧重的是对叙述美学的构建。如果单从语言看,我看重《灰故事》的纯粹,但如果要比故事和叙述,那么,《鸟看见我了》则更胜一筹。

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阿乙绝对是善于讲故事的当代作家,但他的故事,不是那种顺应或者照顾读者阅读习惯的故事。他拒绝简化,更拒绝讨巧和媚俗,而是顺应生活偶然、纠葛和缠绕的本质,把碎片、乱码一样的生活马赛克按照它固有的逻辑一点一点地抖出来。在这些丝丝入扣的故事里,最终你或许豁然开朗,或许干脆就是迷惑不解。但阿乙不会安慰你,他会硬着心肠,在故事的结尾处留下让人迷茫的大片空白。

在《意外杀人事件》里,原本互不相干的六个人,在一个夜晚因为一件意外事件而魂归天外。他们原本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按照正常逻辑,他们根本不会有交点。然而,那种正常只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现实是冰冷的,更是残酷的,它不容你解释,不容你推理,它就是一匹烈马,义无反顾地在非理性的道理上一路狂奔。作恶者身首异处是它,无辜者命丧黄泉也是它,你无法跟它讲道理,无法跟它谈条件。面对突发的一切,你只能接受。这是时间的逻辑。还比如《隐士》和《巴赫》,我们唏嘘于故事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因为,他们原本可以生活的更好;然而,现实的偶然让他们或者沉沦于孤独的贫困,或者执迷于自造的幻境而无法自拔。此时,同情是苍白的,道德是无力的,即使是正义的谴责和真诚的忏悔,也无法改变他们的人生轨道,“失去的已经失去”,得到的也正在失去,我们谁也不是生活的仲裁者。

生命的本质就是荒诞,存在主义哲学的命题,虽然唯心,但却从某种意义上切中了生命的脉门。在《两生》中,阿乙讲述了一个山寨版的“凤凰涅槃”,一个高考落第的学子因为精神受刺激而铤而走险,强奸之后潜逃,却因为一个偶然、下意识的“英雄救美”,结果一步登天。惩罚自然没有了,他还从一个罪犯一跃而成为家乡的贵人。不可思议的两生,但却有扎实的现实基础。那么多的造假新闻告诉我们,这不是虚构,而是真相。荒诞的不是阴阳两界的轮回,而是现实人为的网络。

当然,故事毕竟是故事,它不是阿乙的终极目的。在《鸟看见我了》这本小说集里,阿乙要构建的是属于他的叙述美学。正如《情人节爆炸案》这个中篇所表达的。阿乙无意把故事规整到条分缕析,而是自觉地把故事揉碎了,让每一个碎片都呈现出自足的意义。读者可以顺着任何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点,按照自己的推理,组合一个我们习惯接受的故事版本。比如性无能者何大智和他的妻子刘春芝之间的纠葛,比如同性恋吴军的前世今生,比如刘春芝和何大智居住的那个奇异的村落,比如那对在公交车上被炸死的野鸳鸯,等等等等,都足够支撑一个故事的展开。然而,阿乙是节制的,他犹如那个避世的塞林格,用他发散的故事考验着当下人们的阅读趣味和智慧,而他始终不动声色。

读阿乙,我似乎是读历史,轰轰烈烈的背后,往往是让人啼笑皆非的小事件,比如《意外杀人事件》,一个精神分裂患者一个偶然的冲动,便是六个人、若干家庭的绝世悲剧,这简直就是“痛苦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翻版。这就是阿乙,他没有书写历史的野心,却有把人生重大事件还原到尺寸肌肤的能力。在小说写作上,他不贪大,而是专注于细节,那种无处不在又时常被忽略的细节,却可以造成惊天动地的蝴蝶效应。他的叙述,也正是对这种蝴蝶效应的冷静处理,没有个人好恶,没有情感倾向,而是把判断和悲喜留给读者。在剥笋一般的过程中,一点点逼近人生无序、荒诞的核心。或许,这也正是阿乙追求的叙述风格,从大处入手,小处着眼,最后又落于小处;把故事弄成流沙,而不是束成一捆;让一个故事开拓更多的可能,而不是归纳若干个可能,刻意表达一个完整的逻辑关系。在我的阅读中,这样的写作者都是智者,比如博尔赫斯,比如爱伦•坡,比如卡尔维诺,比如卡佛,比如那个大火两年的丹•布朗。

阿乙的故事,没有大人物,而是底层中的底层,像那个因为强奸而四处躲藏的捕鸟人,像那个落魄可怜的隐士,像那两个制造轰动全国爆炸案的同性恋患者,像那个连杀六个人的农民工,包括那个获得两生的强奸犯,他们都不是强者,在一般意义上,他们都是普通不过甚至有些窝囊的农民,但他们却在特定的语境下,则极有可能爆发出原始的阴暗和冷酷,从而完成他们也无法想像的忍耐和杀伤力。而这,正是灵魂的无序和秘密。阿乙的写作是向内的挖掘,从生活的表面出发,直抵灵魂的冰窖。

可以这样说,阿乙写底层,不是为了赚取读者廉价的泪水。他不关注那些生人的苦难,因为,苦难太多,而解救苦难中的人们,是革命家和政治家的事情。阿乙是小说家,他写底层,是通过这些被遮蔽的众生,拎出人生的无常,生命的偶然与荒诞。所以,我们无法在阅读中只留下情感,而是需要始终警惕,在他的故事中体验悬疑、推理、惊险、伦理、暴力等诸多元素的速度与审美。

年底状态,慵懒的,但也可能是警醒的,在莫名的心慌之后。而阅读阿乙,竟然成了我这一年的最后一课,不是必修,所以,也就省去了沉重的压力。我读得自然,读得随意,然而,却越陷越深。从阿乙的故事里走出来,再次回到这个平庸的世界,竟然恍如隔世。我们还活着,也许活得平庸,但相对于那些被偶然踩了一脚的人们,我们又是多么的幸福。所以,我们需要感谢那些告诉我们危险无处不在的人,感谢他们触到的未知和可能,感谢他们用艺术的方式,唤起了我们对熟悉的事物重新打量的热情。2010-12-29夜

 

《鸟看见我了》 阿乙著  文化艺术出版本 2010年10月第一版  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