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与佛法之互通[原创]
作者:龙泉寺法师
观当今之世,随着物质文明转盛,民众对精神之需求愈加迫切。大体来讲,物质世界的构建,要靠科技;而精神世界的富足,则要靠文化。科技要想获得进步,就要向前看;而文化要想繁荣,则要回过头来去寻找。于是,最近些年出现的所谓“国学热”、“文化热”、“宗教热”,细细想来,并不是事出无因。
中国的文化,历来以儒、释、道三家为主流,这是传统的说法。实际上,在这三家里面,以儒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为最,尤其是在明清之后,当儒家逐步成为国家正统学说的时候,而佛法和道家则以佛教和道教等民间信仰的方式,存活于世。而到了上个世纪,当社会发生激烈变革的时候,儒家所受到的冲击,也决不比佛教和道教来更轻松一些。而在今天,当我们重新回首中华传统文化的时候,又可以将三家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来做一些理性和自由的探讨,谈谈儒家和佛法的关系,以使今人更好的理会中华文化的精神实质。
有的人说,儒家是世间善法,可以归属于佛法中的人天乘;有的人说,儒家行的是菩萨道,当属大乘佛法;当然,也有的人说,佛法追求解脱和涅槃境界,太过消极避世,总不如儒家那样积极入世,乃至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情怀。其实,关于儒家和佛法之间的关系认识,自从佛法传入中国不久,便有不少古人做了相当的努力。这其中有东汉末年儒生出身的牟子著《理惑论》,也有东晋名士出身的孙绰著《喻道论》,更有南朝僧人僧祐律师编著《弘明集》。乃至到了明清之际,三教合流趋势日盛,对于三教之间的相通,更有不少论述。本文并不准备泛泛而谈,而是从儒家经典《大学》和佛法经典《大乘百法明门论》(下面简称《百法》)的对比中,来对儒家和佛法的互通做一些探讨。
首先从题目看起。大学,故名思议,乃大人之学。那么什么是“大人”呢?孟子说:“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也就是说,“大人”能通过正己而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正。正由此故,“大人”体大用大,而与“大乘”相呼应。那么什么是“学”呢?夫子说:“好学近乎智”。也就是说,通过学习,人们就能逐渐获得智慧。所以又一说,学者,觉也。通过学习,人就能够走向觉悟。因此,此处“学”实与“明”相对应。那么“大学”要学习什么内容呢?如果只是从这个题目中并不能看出什么,但略微熟悉该经典的内容便可以知道,要想成为“大人”,所学实际上非常广博,乃至通达万事万物之本末,晓了其终始及其发生次序,正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在《大乘百法明门论》中,著者世亲菩萨将这所要通达的万法归纳成了一百种法,而这一百种法所要揭示的,无非是万事万物的本末、终始及其发生次序。透由这一百种法的学习与实践,便能渐入大乘之门,正如透由《大学》中所介绍的内容去学习与实践,便渐能拥有大人的境界一样。
其次从经典的内容来看。《大学》中的第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开宗明义,道出了大人所应追求的“至善”的境界。至于这个境界如何达到?具体分为八个层次: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整部《大学》的主体内容,即是在讲这八个层次的具体内容如何。本文先从此经典本身出发,简要地介绍各部分的内涵;然后再从《百法》的角度,对其中每个部分之关键,再做些论述。
大学之道,起于格物,格物然后方能致知。所谓格物,即是要明确人生宗旨,决意发挥生命的大体大用,从而不再为外物所累,茫然失乎本心矣。何以知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即是人生宗旨;“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即是以宗旨摄持自心,不为外物所累,乃至内心至于“静”的状态,全赖格物之功效。所谓致知,即是开显人生的智慧,明白万事万物的本末、终始及发生次序。何以知之?“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所“得”的,便是观待宇宙人生的智慧;“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即是智慧所观的具体内容。到了这一步,离步入大道即不远矣,故曰:“近道”。随后几段,又更进一步讲物之本为何,末为何?事之终为何,始为何?及至发生次序的先为何,后为何?所述脉络不可谓不清楚矣。
上面简述格物与致知,下面接着讲诚意和正心。所谓诚意,即是要真诚的面对自己的内心,在自心净化上做功夫。何以知之?“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即是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不自己欺骗自己,善即是善,恶即是恶;“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即是在自心净化上做功夫,不欺骗别人,不做表面文章。苟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君子坦荡荡,若是犯了过错,即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且过不惮改,“及其更也,人皆仰之”。此皆诚意之功。诚意至于极至,便能明明德,便能亲民,便能止于至善,故《大学》随后几段分别介绍此三者。由此可知,诚意实乃整个儒家修行之关要。虽是关要,却不止于此,下面接着讲正心。所谓正心,即是纯正内心。唯有内心纯正,修身之功方能显现。然而长久以来,吾人内心被种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种种情绪所左右,离于纯正者殊大矣。何以知之?“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乃至有所恐惧、好乐、忧患,皆如是。因心不能纯正,故身所失之者,亦大矣,故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皆为反面说明正心之为修身之必要。
上面简述诚意与正心,下面接着讲修身与齐家。所谓修身,即是远离好恶情绪,以一颗平常心处之。人若在好恶情绪上不加节制,必然偏袒于所好者与所敬畏者,必然排斥于所恶者与所哀矜者。夫如是,则争端之事易生,祸乱之源备矣,又何谈齐家之事?然而如何节制这一好恶情绪呢?“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人对于其所好,又能觉察其不足;对于其所恶,又能观照到其所长,则好恶情绪自止矣。“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人们往往过于爱自己的孩子而看不到孩子的缺憾,往往过于希望得到丰产而拔苗助长,其所失者亦显矣。苟能透由修身渐远离此一好恶情绪,则齐家之事亦不难矣。所谓齐家,即是面对家中每一位成员,担负起自己应担负的责任而已。这个责任不会因自己的情绪而有所变化,也不会因对方的缺憾而有所变化。对待长辈,这个责任便是孝;对待平辈,这个责任便是悌;对待晚辈,这个责任便是慈。换句话说,无论是孝,还是悌,还是慈,这都是源自于内在的一种要求,并不是外加给自己的。正因此,长辈会因为自己行孝道,而具足了慈心;平辈会因为自己行悌道,而具足了悌心;晚辈也会因为自己行慈道,而具足了孝心。所以《大学》里讲:“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自己内心不存宽恕之心,而希望别人能够做到宽恕,这样的事情从来也不会发生。反过来说,自己做好了,自然能在言谈举止、起心动念之间都可以晓喻他人,此乃不教之教,是为大教也。齐家做好了,治理国家也就不难了,何也?其道一也,其心同也,故曰:“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
上面是讲修身与齐家,下面接着讲治国乃至平天下。所谓治国,即是视一国之民众,如同自己的家人,喜欢他们喜欢的,讨厌他们讨厌的。那么他们喜欢什么呢?即是善。他们讨厌什么呢?即是恶。所以《楚书》上说:“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苟能好善,则必能得民众之拥护,乃国家兴旺之征兆。反之,“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喜欢民众所讨厌的恶,讨厌民众所喜欢的善,这便是“拂人之性”,违背了人之本性,“灾必逮夫身”,灾难必然降临。由此可见,治国之事看来甚大,却也不过诚意之功而已,都是在自己身心性命上做功夫。而这功夫做到了极致,便是明明德于天下之日,天下太平亦可指日而待。
上面简要地从经典本身做了些介绍,下面要从《百法》的角度,对于《大学》中所阐述的道理,再做进一步的说明,以期对圣人境界之相通能有更真切的体会。
《百法》中第一句话:“如世尊言:一切法无我。”这便是此论的宗旨,也是修学佛法的人,应该最终达到的生命的境界——彻证无我的境界。同样,这也是《大学》里所说的“至善”的境界——明明德于天下的境界。为什么这么说呢?通常人内在光明的德性之所以不能彰显,便是因为我执在障碍的缘故。若是这种对自我的执着破除一分,那么内在光明的德性便会彰显一分;破除两分,便会彰显两分……等完全破除了,内在光明的德性便全然彰显出来了。所以,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情的两种不同角度的说法。那么,更进一步地,这个执着如何破除?德性如何彰显呢?就要靠在一切法上去做功,同样也是面对一切有情去做功,这便是“亲民”。这里需要附带说明的是,“一切法无我”,主要是在讲佛教大乘空性的思想,而世亲菩萨不是从中观却是从唯识的角度来证成此一观点,也因此《百法》成了大乘唯识宗的主要论典,此点不可不略略表明。
那么立了这个宗以后,该论典便具体诠释什么是一切法,什么是无我。关于这两点是论里明确讲的,而对于这“一切法无我”的道理如何成立,论里并没有明确来论述,却隐藏在字里行间,融汇在行者的整个生命体验中。现在就来看看,从《百法》的角度,《大学》中八个修行次第其内涵又作何解?
首先来看格物。这里所说的“物”,便是“色法”,包括了根身和器世间等十种有对色(眼、耳、鼻、舌、舌、身;色、声、香、味、触),再加上一种无对色(即法处所摄色,也就是意识所缘过去无体之法),共是十一种。那么色法是怎么来的呢?“二所显影故”,即是心法和心所法所变现的影像。也就是说,色法并不能离开心法和心所法而单独存在,要依前两者方能生起。更进一步地,因为心所法隶属于心法,而八种心法中,前七识均以第八识为根本所依。因此,推到最后的结论自然是,宇宙万有皆依第八阿赖耶识而得生起。认识到这一点,这“物”也就是自然容易“格”了。为什么呢?既然宇宙万有无不源自阿赖耶识,那么要想改造这个并不圆满的世间,其用功之方向,自然不是在外界,而是在自家身心性命上下功夫。明了这个方向,心便不再被外物所累。那么目标是什么呢?即是至善,即是明明德于天下。大乘佛教唯识宗中常讲转识成智,而这里所谓的明明德,即是转染污的阿赖耶识为清净的大圆镜智。只不过此是目标,在此处并不马上能转。
其次来看致知。了知了宇宙万有无非依阿赖耶识而得生起,那么生命开始向内去沉淀,同时外在物欲对生命的影响也就渐渐趋于衰微。如果说格物的着力点是在借着宗旨的力量,避免前五识对生命造成不良影响上下功夫的话,那么致知则是在第六意识上下功夫。如何在第六意识上下功夫呢?即是在格物的前提下,充分地发挥意识所具有的强大的了别世间万有的能力,从而对万事万物产生种种正确的认识。那么这正确认识的核心是什么呢?即是缘起论。只不过这里所说的缘起论,特指阿赖耶识缘起论。苟能善巧通达阿赖耶识缘起论,即能正确了知“物之本末,事之终始,知所先后”。在这里,通过正确地了别世间,便能转染污的第六意识为清净的妙观察智。需要提及的是,前面格物时,虽然是在前五识上着力,但并没有转识成智的功用。也就是说,转识成智始于转第六意识为妙观察智,这也是真正开始修行的起点。
有了对世间正确的分别认知之后,要想真正的改善自己的生命,则要在诚意上下功夫,也就是前面所说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并不断地净化自己的内心,而这个过程,即是在第七末那识上下功夫。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通常情况下,第七末那识恒常不断地执取第八阿赖耶识为我,从而产生我见、我慢、我爱与无明四种根本烦恼,并与之恒常相随。由于这个缘故,如果不加以对治,实际上人们常常处于自欺当中却不自知。若是内心能够警觉,励力对治,则特于慎独处下功夫,因那时面对的恰是一真实自我,起心动念处更容易觉察非法之处。这样努力的结果,这个染污的末那识即能逐渐转为平等性智。平等性智开显的时候,面对每个有情,都像是面对自己的生命那样真切,并由此而生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由此可见,诚意实乃整个修行之关要。此一结论正如前说。
当人们能够真诚面对自心的时候,便渐渐能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于是自心便能慢慢得以纯正,此即是正心之功夫。很明显地,这里所说的心,便是第八阿赖耶识。此识为诸余心法及诸心所有法之所依,本身并无造作善业恶业之功能,但却能含藏前六识所造之诸业种子,并不断地受前七转识所熏染。现在由于染污的第六意识及第七末那识渐渐为清净的妙观察智及平等性智所取代,那么第八阿赖耶识中所含藏的无漏善法种子也就日渐多了起来,及至最后恶业种子及有漏善法种子完全为无漏善法种子所取代,此时染污的阿赖耶识,也就被转成为清净的大圆镜智。
由上面所述,当染污的阿赖耶识逐渐被转变成清净的大圆镜智时,内在之明德便慢慢开显。若仅如此,此明德终不至于圆满,何也?因染污的前五识尚未被转成相应的成所作智。所谓成所作智,便是为饶益一切有情,而成办一切广大事业的智慧。那么这个成所作智又如何获得呢?即是在自身及周围的有情上下功夫,因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是在成就成所作智。成所作智圆满之时,便是明明德于天下之日。由此可知,众生轮回生死,往往是由于贪著五欲,其过于前五染污识之责任不可谓不大,然今日要普为饶益一切有情,还要通过此前五识来做功,只不过此处的染污识已逐渐被转为相应的智慧而已。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前面的介绍中已经涉及到了百法五类中的前三类:心法、心所有法、色法。这里谈到成所作智的时候,除了涉及到心法的前五识之外,还要将重点特别放在心不相应行法,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此时所缘的主要境界,已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逐渐转移到一切有情的内心世界及外在世界。这个时候,揉合心法、心所有法、色法三个要素而生成的假法,就变得尤其重要,比如众同分、异生性,以及时、空等概念。正确地理解这些概念,对于成就成所作智,有着莫大的功用。
最后略作总摄。无论是儒家,还是佛法,都是在自家身心性命上下功夫的实践的学问。而这一实践的理论体系,在儒家,阐述最清晰系统者,莫过于《大学》,然《大学》所述,多在实践层面着力;在佛法,阐述最简明扼要者,莫过于《百法》,而《百法》所述,多在法相层面着力。将两者互参,不但能明了《百法》之法相如何在实践中落实,同时也能明了《大学》之实践如何在认知上深入。末了,对古人修证的功德及化导众生的智慧之间的暗通,心生由衷敬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