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能否走出循环套


中国能否走出循环套

   

    以梁启超为先锋的近代史学革命,其关键的一点,是以进化史观取代循环史观。受其影响,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人,多半便以进化的眼睛看宇宙、看社会、看文化,但也有一些知识人对进化论提出质疑,觉得许多历史现象,特别是精神价值创造现象(如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等)是很难用进化来解释的,此外,即使认定人类社会的历史总趋向是进化,也不能不看到,历史流程中确有许多循环现象,造就是周期性的重复。例如分——合——分——合——分和乱——治——乱——治——乱就不断也重复。史学家称这种现象为“循环套”。

    蒋廷黻先生在《中国近代史大纲》(一九三九年出版)中举了若干“循环套”现象,其中有一种很值得今天的中国注意。他说,在中国历史上,每朝的开国君主及元勋大部份起自民间,自奉极薄,心目中的奢侈标准是很低的,而且比较能体恤民间的痛苦,办事比较认真,这是内政昌明吏治澄清的时代。后来慢慢的统治阶级的欲望提高,因此官吏的贪污大大的长进。加上有志之士除了做官之外,其他路子均不通畅,便都拥挤到官场里,使衙门的数目愈来愈多,官吏的队伍愈来愈庞大,而国家养不起庞大的官僚集团,薪俸不足,于是官吏便贪污得愈来愈厉害。清朝嘉庆年间,有名的贪污权臣和坤,积有的私产高达九亿两银子。官场的腐败自然引起民愤。老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过,看到官场如此黑暗,便抗议、反叛、揭竿而起,于是革命,于是灭亡。造就是新政——腐败——革命的循环套。

    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中,没有一个朝代能走出这个符咒似的循环套。社会主义新中国能否走出这一套子,是世界的眼睛所关注的。一九四九年之后,党中央领袖似乎看到这一历史魔圈,因此他一再警告胜利者注意“糖衣炮弹”,并通过不断革命的策略来杜绝腐败,力图走出可怕的循环套。可惜他的革命用力太重太猛,伤害太多人不说,还窒息了社会自生长自组织的活力,结果走向失败。邓小平终止阶级斗争,打开久锁的大门,这给中国带来生机,但也带来贪污“腐败”这一副产品。有这副产品并不奇怪,令人关心的是中国在副产品产生之后能否走出恶性的循环套,避免暴力革命。我不是历史宿命论者,因此觉得中国仍然有走出循环套的可能。但要实现这种可能性,光有经济改革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政治改革和社会改革,要建设一套制约腐败的机制,包括自由新闻系统这强大的监督机制。陈希同——王宝森集团的贪污案已敲下警钟:中国正是走向腐败的循环套,但尚未走到循环套的最低点(临界点),如果政治体制、文化体制不加改革,这个临界点就会到来,中国历史就要出现一次新的轮回。

 

                                            原载《明报》1997.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