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天国”


一八五六年七月,天京。闷热、潮湿的天王府,阴谋像霉菌一样迅速而隐蔽地蔓延、扩散,嗜血的刀口如同龇牙咧嘴的凶兽,蹑手蹑脚匍匐进入东王府,------这里储满了另一类阴谋、腐臭的黄金!农历七月二十七日深夜,倒在血泊之中的杨秀清怎么也没有想到:天王不是刚刚答应以后改称东王世代“万岁”了吗?他刚刚从天王府里欢喜地说了一声:我回天矣。就真的告别了人世,真神也!是年,杨秀清,三十三岁;是日,距杨秀清破江南大营两个月。

屠杀如同瘟神一样肆意。半个月来,东王的家属、部属、家丁等两万余人血溅天京,城内腥臭弥漫、阴森如狱。北王韦昌辉控制天京后,专断纵意;石达开回京指责韦昌辉而险遭杀害,后搥城走安庆,韦昌辉杀石全家。继而,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豫王胡以晃等卷入屠杀的刀下。

这场“进城”才三年就爆发的浩劫,直接造成了太平军的分裂与动荡:石达开孤军西征,殒命大渡河;骨干力量尽失;天国内的纷争使得前方将士在北伐、西征的同时,不再是全身向前“用命”,而是侧身回顾“自保”:打仗的时候分心了,及至后来“小王”不听“中王”,“中王”不听“大王”。

更可怕的是:“谋杀”彻底、全面地崩塌了太平天国的精神支撑:天父下凡的代言人被诛杀,天兄、天弟之间相互残杀、猜忌! 人间天国的崇高追求与目标可以实现吗?那根用以维系内部的稳定与力量的迷信稻草本就非常脆弱,这一次“刀耕火种”地摧残一番,更加岌岌可危了!

屠刀粉碎了太平人的信仰与愿景,鲜血冲垮了太平人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他们再一次倒退回流寇性质的政权,失去了“精气神”的太平军,在后期虽然装备了洋枪洋炮,却屡战屡败,众不敌寡,甚至有些战斗“一触即散”。

谋杀,断送了“天国”的前途!然而谋杀天国的却不是自此肇始。是谁主导了这场谋杀?

败因乱,奢则贪。-----天国的命运轨迹,盖莫如是。 “奢靡”与“贪婪”就像一条斩不死的毒蛇,缠绕着天国的颈脖!

 

天国的奢靡,有着任何一代农民运动所不及的规模!

18536月,太平军破南京,改称“天京”,立即大兴土木将两江总督的府衙扩建成“天王府”。历时半年,耗银千万两,“穷极壮丽”!次年,征妇女、童叟再建再扩二十里,宛如天宫幻境!天王府里侍女宫妃略算有2300多人,典天舆”、“典天马”等各类内官近2000之众。天王专乘六十四人抬的龙凤黄舆金车、专用二十四套金碗、金筷子,穿戴金钮扣和八斤重的金冠。筋长近尺,浴盆亦以金,连天王净桶、夜壶都是纯金制造的。其奢侈靡逸简直可以用“穷凶极恶”、“登峰造极”来形容!更何堪立足未稳、前方浴血!

最容易传染的就是这种奢侈淫逸之风气。自永安建制封王之后,每封王即造府、纳妾、养丁,大小官员按级别逐次奢侈之风蔚然!

苏州的忠王府自18606月太平军攻占苏州始建,到186312月苏州失守,匠作数百人,终年不辍,工且未竣,城已破矣。“忠王(李秀成)又自夸彼之新邸,除天王宫外,为太平天国中之最佳最美的建筑物。”凡各器物可用银质者皆用银制,刀鞘及带均是银的。李鸿章攻占苏州,进入忠王府后慨叹:忠王府琼楼玉宇,曲欄洞房,真如神仙窟宅。”“花园三四所,戏台两三座,平生所未见之境也。

东王府穷极工巧,聘心悦目;浙江金华的侍王府占地达63000多平方米,安庆的英王府占地14000多平方米,宜兴辅王府四进五十间……。

天国先后2700多位“王”,不知道耗费多少民力、财资,用于其荒淫无度的生活!

天朝各级文武官员31万多人均华冠奢饰,“一冠袍可抵中人之产”。

难怪“天国”被绞杀之后,李鸿章曾感叹道:然奢纵不伦至于此极,似古之叛逆亦未必尽如是也!

 

如此骄奢淫逸,怎不会到处搜刮!怎不会民不聊生?纵情声色犬马的天朝大佬们,却不给子民们丝毫正常的人间生活。

 为了这些“天”字辈的荒淫挥霍,维护王侯将师们的体面威严,天朝在骄奢淫逸的问题上非常“体恤”官人,用天条制度加以合法化:“贵贱宜分上下,制度必判尊卑”。

1851年,太平天国辛开元年颁《太平礼制》。这一年也是咸丰皇帝登基的元年,孱弱的大清在此时遭遇“太平天国”却是一件幸事,----后者的草根政敌完全不具备政治的能力!而大清,则“国难思良将”,还有规模浩大的“储备人才” 可以启用:李鸿章、曾国藩等一杆老臣应时再起。

1858年又颁发一部等级更森严的《太平礼制》。

后期的辉煌巨著《天朝田亩制度》又因辅以圣库制度》(此制度早在金田起义之际就已经发布颁行),使得在尔民人,以为荡我家资,离我骨肉,财物为之一空,妻孥忽然尽散,嗟怨之声,至今来息”。

《资政新篇》中有善待罪犯,设徒刑,重教化之见,而天王却说天法杀人不能免,虽旨准而未实行。

 天国繁杂严苛的刑罚,甚至比大清的酷吏。它只有枷杖和死刑两种。死刑又分斩首、点天灯、五马分尸、樁沙(将活人做桩子钉入地下)、剥皮等酷刑。其规定细致到“凡兄弟俱要熟读赞美天条,如过三个礼拜不能熟记者,斩首不留”。

凡男女分营居住,“男馆既立,贼又赶女子出,不准私住,贼驱之不得哭,哭则为妖,非鞭即杀”。连基本的家庭生活权利都被剥夺!而且,子民的老婆都采取按照等级分配的制度。王则选妻,天王竟有八十多妻。

凡东王、北王、翼王及各王驾出,侯、丞相轿出,凡朝内军中大小官员兵士如不回避,当跪於道旁,如敢对面行走者,冒冲仪仗者,斩首不留”。天朝2700多王,可怜的百姓跪拜行礼都应接不暇。

太平军攻入南京以后,“杀人盈街,三五为群,入人家搜括财物,加刃于颈,索金宝,如是者累日”! 至古书、名人字画皆不识,或掷或撕毁,较秦火尤甚”。

“其夫与子寻踪至,虽见面不敢交一言,言则为犯天条,以此受杖及死者甚多……”。

------哪里有“子民”、“教民”的意味,分明全部都是天国的“囚犯”!

当年提倡的“天下教民都是平等之兄弟姐妹”的口号早已践踏在马蹄之下;《定营规条十要》和《行营规矩》等福民、护民、扶弱的兵战规定早已湮灭在财富的拼抢之中。历史一再悲剧重演,让人无不扼腕!

----如此残忍、暴戾的太平军,终于触怒了“天帝”,动摇了其赖以生存的群众基础。太平的后期,百姓均不愿意跟随太平军;忠王李秀成败走破庙之中,将随身宝物挂于树上,百姓获得并称“此物天朝大头目方有,此外别无”。“因此我(陈秀成)藏不住,被两个奸民查获,解送前来(曾国藩处)

严酷的刑罚,也使得民反、军变屡屡发生。

这些恶迹往往发生在一个王朝的后期,但是天国的草创初期就这样残暴于民、掠夺于民,只能说天国的建立伊始,就在编织一条勒死自己的谋杀之绳、放养一条揣于怀中的毒蛇。

“运动”后的农民,一转身怎么就成了农民的压迫者了呢?这么快的速度,简直让我们怀疑天朝大佬的智商!

 

由于没有强有力的领导,各王互不统属、各自为政的混乱成为天国的直接杀手。

1860年的天国,已经滥施爵赏、局面糜烂、治军无章了。是年三月破清江南大营之后,英王欲回救安庆,侍王思直取闽浙,李秀成欲图苏沪,干王以东取上海,争议不决。

1861年,英王陈玉成为保卫天京上游门户安庆而浴血奋战,在此危急关头,拥百万大军的李秀成兄弟一心经营其苏浙领地,始终未发一兵一卒前往皖北助战,坐视安庆失守。

1862年,庐州失守、陈玉成牺牲后,天京再一次陷入湘军重围,天王一日三令,李秀成才组织起十三王号称几十万大军救援天京。对阵46天,竟未能把饥病交加的两万湘军打退,各王纷纷借口缺衣少食作鸟兽散,各回自己精心打造的安乐窝,享受荣华富贵,“败不相救”,直到天京失落,王爷们最后纷纷变节。

1864年的夏日,历史蒙上一片阴霾。在复制一个帝王奢华的梦断之后,“天兵不救”,天国的领袖饮毒自尽,天京城破。“人间天国”在将士用命、王侯挥霍的两面矛盾牵扯下彻底塌陷,“太平、均富”的品牌巨纛在大刀与洋枪的夹击下轰然倒地。

所幸,清廷根基惨震、江河日下。“天国”的鲜血在湿透了自己战袍的同时,也窒息了大清那羸弱的呼吸、堰塞了清廷微弱的脉博!

 

“历览前贤国与家,兴由俭来败由奢”!奢侈必繁衍贪婪,贪婪必繁殖腐败祸乱;当奢侈攀附上特权、贪婪粉饰以天道,其乱象就只能弥天盈地,无以复加了!正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一部厚重的中国封建历史,都是同样沉重的规律:每朝后期,那些吊诡的帝王都不约而同地玩起“自腐”的花样,然后绝命江湖。

“奢---亡”的梦魇、魔咒号召并玩弄着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的帝王们!没有人想去解决吗?

两千多年的滚滚封建大潮里,我们在嗜血的刀锋上沉吟,在异国的繁荣前反思:祖辈一直疲于奔命的两件事情:饭碗、脑袋,却永远解决不了温饱与自由;当魔咒的“应验”无法逃避的时候,我们所做的是不是应当要“降伏”这个规律的产生、繁衍呢?

------这已经不再是规律或者魔咒本身的问题,而是体制或者机制、制度安排层面的问题了。是啊,那时的人们哪有功夫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布衣黔首为着温饱而奋斗、知识精英已经被庙堂笼络,社会也缺乏思考大问题的能力基础。

那么,我们在思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