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一样的沉静与自足
——阅读苑楠
辛泊平
阅读总是在不经意间持续展开,秋天黄叶一样的飞舞与飘零。阅读的双重感受,一面是文字灼人的光芒,一面是文字虚无的重量。无法和解,亦无法放弃,犹如走在田野,迷人之处,或许无法驻足,而驻足之时,也许便是荒芜。阅读诗歌的日常遭遇,君王与囚徒的对决,不分彼此,胜负难料。多少次想放弃,又多少次情不自禁打开,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热烈的或者隐忍的,粗砺的或者柔软的,明快的或者晦涩的,素朴的或者华丽的,沉痛的或者宁静的。太多的人生和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呼吸和太多的掌纹,让我怅然若失,让我沉迷其中。这依然是阅读诗章。诗歌边缘,诗人可疑,这是一个无法高贵的时代,这是一个无法羞耻的时代。然而,自有一些善感的生命在有别于尘世的天空高贵着,自有一些灵魂在钢筋水泥的缝隙羞愧着,因为无用之用,因为时代对灵魂的冷漠。
阅读苑楠,我不时想起这些词语:沉静和自足。我曾多次说过,这是一个缺少羞耻的时代。在酒绿灯红的都市中,暧昧发酵,纯净在郊外的黑暗中,在与时俱进的呐喊中,羞耻和房子车子有关。机器与人声的喧嚣,让我们淡忘了灵魂的呼吸;在生存的磨砺中,人们主动交出自己。沉静远去,众生喧哗,合唱的诗篇震耳,但就是听不到个体的心跳,听不到个体的悲欢。然而苑楠,却紧紧捂着那一点来自心灵的烛光,在一片氤氲的光里,凝神植物的生长,谛听生命的秘密。
这是一条危险的精神之旅。危险不在外面的世界,而在于自身。在这个扩张的时代,乖张自有它存在的理由,而沉静却缺少现实的市场。沉静的美好,在于辞典,不在于尘世。尘世需要狼的精神,这是当下超强的文化信号,而沉静则属于月光,属于私人的记忆。而一旦那月光昏暗,一旦私人记忆涣散,那条心灵之旅便是绝境,没有柳暗花明,更多是山重水复。坚持,是惟一的力量,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坚守。苑楠坚持了,所以,她和自己的影子彼此忠贞。“你是日头下面,最安静的”(《影子》),在苑楠心中,安静不是负数,它是人生的另一个坐标。她坚持写下那些安静的文字,那些不能给她带来尘俗鲜花和掌声的文字,那种不问收获的耕耘,不是为沉重的稻粱谋,而是为生命的成长作证,为饱满的精神留白:“我不是在写诗呵,我在写着/另一个世界里,所有的我”(《我不是在写诗》)。
诗人是羞涩的,无论是书写爱恋还是忧伤,她都没有任其泛滥,更没有停滞不前,她的情愫是流动的,语言也是流动的,不是江河决堤,而是涓涓细流、喃喃自语。因为羞涩,诗人隐忍,因为羞涩,诗人低声,她警惕地打量纷扰的世界,小心地观照内心的涟漪。“假想一个夏夜/假想一座山,背靠大海/你我离开已经成熟的家,终于私奔/你用手再次牵住我,十指相扣/我们仍旧放弃身体的亲和/在这山上坐下来,望望星空,听听海涛/野地里和声的夏虫,从那一年开始/便不知疲倦。你将树枝递过我手心/轻轻地握着我,写下:有爱真好!”(《假想》),这是无法示人的秘密,是浪漫的假想,是心灵的细节,是红尘之重中轻盈的情感童话,它不会干预正常的生活,无迹可寻,但对于善感的心灵来说,它又无处不在。只要生命不止,它便是永恒。在当下爱恨被无限夸张变形的语境下,苑楠这种细致是寂寞的,但正因这种寂寞,它规避了心灵的表演之嫌,还原了情爱的羞涩之美。
值得欣慰的是,苑楠的羞涩不是源于懵懂与无知,而是一种人生姿态的自觉选择。“在寂静的旷野——/我深埋的渴望居左/旷世的虚无,无边又无际/我顷刻的希冀居右/尘世的灯盏,在夜晚惺惺相惜”(《在西山》),诗人并非坠入虚无,更不是执意要超凡物外。诗人心中有播种的期待,有萌芽的喜悦,有拔节的战栗,也有凋零的忧伤,和流逝的叹惋,一句话,诗人心中有春花秋月,有夏雨冬雪,有另一间小屋,它纯净,自足,有植物的品性和沉静。
阅读苑楠,我时常想起契诃夫的《樱桃园》和《三姐妹》,一样的黄昏的色彩,一样的露珠的剔透,无法言说的忧伤,弥漫的心灵细节。“我有一点点高贵,来自黑夜/尚存的那份孤独。/我有一点点孤独,来自白昼/暗暗隐秘的寂静。”(《一点点》)其中既有时代的宿命,更多个体生命的因缘。然而,它自然而自足,并没有因为忧伤而破碎,更没有因为惆怅而沉沦。阅读苑楠,我读出了植物一样的人生,童话里的主人公,她们的笑容灿烂,她们的泪水晶莹,她们拒绝长大,在森林深处安家,在月光之下舞蹈,在干净的纸上尽情呼吸。2010-9-6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