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霖:屋后的汉江河


屋后的汉江河

刘 霖

 

汉江又称汉水,全长1532公里,是长江第一大支流。发源地在陕西省西南部秦岭与米仓山之间的宁强县(隶属陕西省汉中市)冢山,而后向东南穿越秦巴山地的陕南汉中、安康等市,进入鄂西北后过十堰流入丹江水库,经过襄樊、荆门等市,在武汉市汇入长江。流域面积15.1万平方公里,涉及鄂、陕、豫、川、渝、甘6省市的20个地(市)区、78个县(市)。属亚热带季风区,气候温和湿润,年降水量873毫米,水量较丰沛。

汉江河从我家屋后流过。在楼顶上凉晒衣服、被褥时,借机观望汉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尽收眼底的汉江河仿佛我们家的后院,一年四季的微妙变化都逃不过我的视线。

周边勤劳的菜农们把肥沃的河滩地打理得很喜人。没涨水时,两岸河滩是沃野千里的良田,四季里都是颗粒饱满的丰硕呈献,四季里都包涵着沉甸甸的预期收获的等待。

这段时间,架不住连续几场秋雨汹涌地汇入,汉江河涨起来了,河面宽敞,依然平静,只是流速快了许多。可能是暴雨冲刷上游时夹带了泥土,主河道的河水浊流浑黄,全然不似往常那么蓝透清澈。几艘采沙船逆往顺来地穿梭着,低沉浑厚的汽笛声鸣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近处,以往茂密绿茵的河滩地都沉没了,覆灭庄稼的水面成了乌绿色,风里弥漫着呛人的腐烂的稻草味,一堆一堆的枯草乱枝半山崖边飘浮着,荡漾着。几棵树在水里泡着,只剩树冠露在外面。有两三只捕捉鱼虾的舟划拨着,移动的舟小得只能坐下两个人。

雨后洁净明丽的夕阳下,远山犹若被淡淡的墨汁泼过,浸染后成了青黑色,天马崖群峰顶部缭绕着薄纱似的雾霭,那雾散发着迷离的气息。长虹卧波的汉江大桥上车流如飞。仿古建筑的望江楼掩映在绿树丛中。

对岸的地势略高些,汉水填平了往日灰白色的河道落差,庄稼长势肥壮。或白墙、或红砖的房舍马赛克似的镶嵌在墨绿的群山之中,错落有致。

上游的河滩有些被淹了,有些显眼地露出绿油油坪地,不知名的鸟偶尔群体追逐着飞起一阵,降落后隐匿在湿地里。

平素隔几天我便站在楼顶观看汉江。春天时,满地的油菜花开了,鹅黄地毯似的陈铺到很远的视界,绿油油的麦地则象绿被褥点缀其中。暖风旭日里,空气中浓郁的花香呀,引得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忙碌地啜着花蜜。而燕子也总在不经意间已在我的眼前流连,成双成对的叽叽喳喳地叫着,忙着筑巢捉虫,忙着谈情说爱,忙着张罗筹备,紧张地期待新生的乳燕。

到了夏天,汉江河又是不一样的光景。金色的麦浪和着蓝粼粼的江水一阵阵波浪起伏。“稻花香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田里无数的青蛙日夜不停地奏着此起彼落的交响乐,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浑厚绵延。夜晚融融的月光下,河面上星月的倒映熠熠燎烁。凉丝丝河风吹来,暑气尽消。流萤也会闪烁着灯盏四下地流窜。

寒风刺骨的隆冬,纷纷扬扬的雪无声无息地落入汉江河,河岸、远山白茫茫的,银装素裹,四野空寂,只有从来不会结冰的汉江河安静地流淌着。此时是她一年中最消瘦的时节,日趋紧收窄缩的河面让人担心它会断流。因为冬日雨水相对少,河泥滩上的裂纹象老农粗糙手上绽开的伤口。大小船只搁浅在细流若丝带的河中间,全当闲季歇息。一群一群的野鸭浮在江面上,给萧条单调的河面添补了几许热闹的景象。

偶尔会有老鹰象低空盘旋的飞机,展着三尺多宽的翼在半空之上滑翔,眨眼之间,便箭似的从空中俯冲下来,然后又急速地升腾,利爪间隐隐约约抓着黑糊糊一团东西,原来地里的野兔成了它填充肚皮的美食。

前年冬天在楼顶晒太阳,我竟然第一次看见了白鹭,它全身雪白,身上的蓑羽蓬松,长长的尖嘴,细细的脖颈,长长的黑腿,举手投足间优雅得犹如一位高贵的白雪公主。时而徘徊在湿草丛里,时而飞落在河面浅水处啄食。惊鸿飞舞间尽显绰约风姿。我暗暗地数过有二十来只,到去冬升至五十来只。略微提升的数字都是重视环保后的可喜点滴。

风平浪静时的汉江其实很象浣纱的西子姑娘,柔弱娇羞地终日洗涤着纤尘不染的嫩绿纱缦。盈盈的江水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微波拍抚岸边,发出轻柔悦耳的声音,每一个漩涡、每一枚沙砾之间都纠缠着清晰而又复杂的情缘。

夕阳西下,碧波潋濪,舟帆点点,绿水映衬着蓝天白云青山,呤着艾青老人的诗,诠释我眼前的汉水山色: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我深爱我脚下的这一片土地!……

奶奶活着时的流金岁月

我的奶奶大名叫李树英,生于1896104,死于19901028

说起奶奶得先从她的娘家说起,奶奶的父辈兄弟八个,外祖太爷最小,外号“李八爷”,八爷是位私塾先生,为人公正,善举常行,在十里八乡算得上是个大人物。从我奶奶的名字就可看出外祖太爷知书达理的儒雅风范。奶奶少时在娘家,常听外祖太爷教乡里男孩子识字、背经书。靠偷听,很有心智的奶奶会背长长的《三字经》;她不识字,但认得秤,对几斤几两很清明;也会算些买东西要找回多少角和分的简单帐。十八岁时,在媒妁之言、双方老人准允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奶奶便被抬到我家了。

对于爷爷,奶奶跟我们提的极少,我们模糊的脑子里只知道爷爷好抽大烟,极贫苦的日子因为他的“不挣气”更是雪上加霜。我奶奶生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奶奶靠着勤劳与坚毅苦苦操持大口之家,奶奶对太奶奶很好,太奶奶活到八十多才去世。但一件与爷爷有关的事,却改变了我父亲的命运。爷爷死时,我已三岁的父亲仍不能站起来走路。一早,大家都忙着出殡去了,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在院子里,他既痛苦又害怕,只好脚手并用的往坟头上爬,据他自己说:到了坟地里,衣服被石头棱划成了布条条,双手、腹部和腿部全都血肉模糊。坟砌好后,大人们各走各的,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荒山野岭的,极度的害怕让他拼尽力气摇摇摆摆从地上站起来,一下子压缩了从爬行到直立行走的时间过程。当他蹒跚地走到坐在堂屋里正伤心落泪的奶奶面前,奶奶悲喜交集地“扑哧”一笑,把他搂在怀里,对着大门说了声:“你这害人精,死了才做了件人事儿。”

爷爷死后,奶奶领着一大家人生活,白天种地,晚上纺棉、补衣、缝鞋,其辛苦可想而知。这中间要提到我的大爹,大爹是奶奶第一个孩子,家里的顶梁柱。大爹懂事、孝顺,拼命地干活,以分担奶奶的痛苦。二十多岁时,他白天和奶奶、姑姑们上坡种地,晚上脱坯、做瓦,用整整四年时间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就在一家人都喜气洋洋时,大爹因劳动过度,生了乳疮(就是乳腺癌)。二十八岁的他还没成个家,就去了。奶奶为此哭的眼都差点瞎了。

二爹大我父亲十一岁,父亲到了上学的年龄,二妈(俩堂姐的妈)曾提议不让父亲读书,说供不起,倔强的二爹说:“我就是要饭也要把他供出来。”我父亲不负众望,考上了郧阳中学,努力地逃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父亲因此一生对二爹感恩念德,十分敬重二爹。他们两人的感情极好,家里大小事总是两人商议后才做决定。

二爹娶了两次亲。第一个二妈在大堂姐四岁多、小堂姐二岁时患病死了,两个堂姐靠奶奶精心的照顾长大。因大姐体质弱,幸运地留了在学校,小姐十岁就开始放牛、割柴,再后来出力气挣工分;第二个便是堂弟的妈,据说人很厉害,常打骂两个堂姐和奶奶,搞的一家子不安生,被二爹暴打一顿之后,竟把仅仅八个多月的弟扔向寒天冷冻的池塘里,二爹顾不上脱衣就跳进水里救起奄奄一息的弟。那个女人自知呆不下去,只好远走了。于是,我奶奶便颠着小脚东家西家为弟借奶。弟是标准的吃百家奶长大的孩子。

我的爸妈两人因为工作不在同一个乡镇,又比较听党的话,自觉地分两次把一岁多的姐姐和我送回老家由奶奶照顾。

打我记事起,奶奶快八十岁了。瘦高个头,背直肩挺,圆圆、深凹的杏眼,高鼻梁,因牙齿掉光了,显得陷下去的脸颊象长着酒窝,尖尖的下巴。常听三奶奶说奶奶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她耳朵有点聋,跟她说话得用打雷的声音她才能听见。留着齐耳银白短发,穿着自己裁剪小堂姐缝制的大襟衣服,右胸边挂条我爸爸买的方格大手帕,人干净、利索。一双小脚,除却夏天,三季都裹着长长的绑腿。小时候我曾摸着她的小脚问过她:“脚痛不?”她叹气说:“十指连心,咋不痛!”“那为么要缠脚?”“都缠,不缠嫁不出去。”然后伸着青筋隆起的长长手指摸着我的小脸说:“霖,你们现在在福窝里呀!”看着脸上挂着两行老泪的她,我不太懂,只管紧紧的扑在她怀里。

我从三年级开始每天中午洗碗,每次洗完后,奶奶总是给我和弟一人一个大小一样的锅巴捏成的饭菜团子,这就是我和弟最好的零食了。弟是奶奶唯一的孙子,可奶奶从不偏袒他。我和弟常抢着帮她洗头、梳头,用棉花裹着火柴棍给她掏发炎的耳朵眼儿,把青霉素眼药水滴在她浑浊的老眼里,给她剪长的硬邦邦的指甲。她身体好时,每天做中午饭和晚饭,还要喂猪,手里经常柱着一个叉子,既当拐杖又可扒拉些引火的柴草。

每隔半月一月我爸会把我和姐姐的粮食买一袋子扛回来,顺带留点买日用品的钱。奶奶就会留下小部分雪白的“八一面”(那时最好的面粉),为来客准备的,而把大部分的面掺入黑面中。所以在那个饿饭的年月,靠奶奶精打细算的料理,我们家的光景在村上算好的。我的四个姑姑也会给我家挑些白米细面的。

奶奶会给我们做清爽的南瓜丝卷饼、浓香的槐花包子,顺带蒸些馍馍、糖包。等蒸好后,得空颠着小脚,柱着拐杖把馍馍或糖包给瞎眼的三奶奶送去。眼瞎的三奶奶,耳朵、鼻子极“尖”,奶奶的拐杖还没抡到她跟前,她就会说:“她大奶奶,我知道是你给我端馍来了。”三奶奶那时快90岁了,背躬的跟个蜗牛似的,感觉比七、八岁的我高不了多少。两个没牙的老太太就坐在门槛上拉呱着陈年往事。

村上不管大人、孩子只要从我家门前过,奶奶都会热情地拉着屋里坐,递碗水、点锅子烟或者一个烧红薯什么的。她和三奶奶是全村辈份最高的老人。孙子、重孙子、重重孙辈们非常尊敬奶奶,却跟更老的三奶奶开着不大敬的玩笑。

奶奶常用祥爹家的石磨盘碾杂粮。把毛驴的眼蒙住,这样毛驴才会不停地走,也不会偷吃粮食,我们姐弟三人就跟在驴子后面把碾压的杂粮粒用刷子朝中间堆积。奶奶坐在一旁用箩子箩面,时不时的喊两声“驴!驴!”毛驴就听话的站住了。箩好的面装进竹篮里,没压碎的继续碾。碾粮很费时,常常半天也碾不完。

我最记得八十多的奶奶带我和弟去二姑家,她家离我家得走二十多里山路,我和弟大汗淋漓小跑在前,奶奶就颠着小脚,柱着拐杖跟在后面碎步踏。现在想来,也不知她怎会有那么好的体力。

每天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任村老师的大姐会给我们批改作业,姐、我、弟三个各爬一边写作业,小姐在旁边给一家人做鞋子。写着作业老是晃荡着身体的弟总招来二爹不客气的一旱烟袋杆子,打的“唏溜”半天,我和姐姐总是憋着气偷偷地笑。靠在床上的奶奶看见了会明知故问:“星、霖、霞,写好没?洗洗睡!”

有一次星期天,我和姐姐去父亲那儿,把白面背回家后,实在想吃奶奶做的面糊,就骗奶奶说中午没吃饭。那知一个星期后,奶奶问起父亲我们饿着回来的事儿,父亲听后把我和姐姐吼了一顿,吓的我们从此后再不敢说谎话。

我读五年级下学期时,爸妈终于调到一个乡镇上班,我就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家,跟奶奶二爹分开了。只有放长假我和姐才能回去看奶奶。奶奶已很老了,走不动路,多半躺在床上,耳朵聋,眼神也不大好,对他大声喊好几遍才知道是哪个孙女回来了。

命运多羁的奶奶中年丧夫,垂暮之年又经历两次丧女之痛。我的大姑六十多去世,隔了一年多奶奶才知道,她嚎啕大哭一场,之后就在没人时悄悄地落泪。又过两年,我的二姑去逝。恰好那次我赶回去看她,她亲热地拉着我不放手,看着二爹进进出出端走了两大盆子面,问我:“你回来,你二爹端那多面干么?哪儿吃得那多?”我只管比划着我饿了要吃饭。其实二爹就怕奶奶起疑心,在三妈家蒸了大馍赶去祭奠,并让大姐留在家照顾她。事隔半年,又不知谁说漏了嘴,听说奶奶哭了两天没吃饭,侄儿媳妇、孙子媳妇围了一圈都劝不住,二爹把瞎眼三奶奶拉来才罢。

后来我的两个堂姐相继出嫁了,奶奶平时就全仗二爹一个人伺候。天气好时,二爹把她抱到外面晒太阳,烧一大盆子水给她洗头、洗澡。堂姐们常常不放心,急匆匆地赶来洗洗浆浆,又急匆匆地赶回去。我父亲也会抽时间看她。

我二爹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下象棋,经常下的忘记时间,为此他和高龄的奶奶饿了不少顿。不过,因为奶奶从前为人特好,我的几个本家婶娘们、嫂子们都会自觉地给奶奶端点吃的,串串门看看她。一次二爹放牛时为一步棋跟别人争的面红耳赤,溜出视界的牛被人给偷走了。这可急坏了二爹,当时一头牛价值2千多元,差不两年全部的收入钱,二爹跑了三天三夜,把可能被偷去的十里八乡找了个遍,老天开眼,最终找到了。他出门太急忘了交待四邻,害的奶奶饿了两天,第三天大妈端了一碗面条,奶奶以为二爹出事了,又是大哭不肯吃饭,好不容易才劝住。

再后来,奶奶就终日躺在床上,耳朵完全聋了,眼也瞎了,只是摸着别人的手凭感觉猜人,有三个人她从来不会说错:二爹、我爸、弟。

我才参加工作时,突然一天,堂哥带信来说奶奶去逝了,那一刻我才知道生离死别是一种何等撕心裂肺的痛。小时候,一直觉得奶奶永远都不会死,她的刚毅、善良会打动“死神”的。回去看到奶奶安祥地躺在棺木里,只是觉得她面带笑容睡着了。摸着她冰凉的身体才知道死亡是尘世与天堂间永远的隔绝。还记得,在全村人一致要求下,94岁奶奶享受了五天丧葬时。在我们那岭子上全无仅有的一次。活了97岁的三奶奶也只按三天丧葬时办的。

我的奶奶一生没有豪言壮语,她用善行美德走完了她的人生, 用淳厚朴实影响周围的人,用诚挚爱心抚育自己的后辈。奶奶你是我的榜样,我会时时记起有你的那些流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