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从《大学》开始

    钟永圣  

( 本文系应东北财经大学《东财大学生》主编段志锦老师的邀请，写给2010 级新生的寄语) 

1997年大学毕业，我发现自己仍然没有明白什么是“大学”，因缘际会，友人邀约，遂写了一篇短文《大学从毕业开始》以自勉。刚刚工作，我的主管处长问我：“你多大了？”答曰“二十四。”“唉呀，你这年龄太好了，我要是有你这个年龄，我从文盲开始都赶趟儿！”我立即警觉：人家从文盲开始都来得及，那我呢？如果给我机会，重新回到大学的起点，我如何开始？如果我将来到了他的年纪而没有取得他所谓“赶趟儿”的成就，我是不是就连文盲都不如了？不用扬鞭自奋蹄，从此我一路狂奔。午夜繁星、凌晨霞光都曾见证我笨拙的拼搏；春草夏荷、秋叶冬雪，也曾伴我时而轻灵的努力。

今天的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的大学将从《大学》开始。尤其是在国家经济由计划向市场转型的时代，尤其是财经专业的大学生，一定要吃透《大学》的宗旨，才能避免司马迁所说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为，那里揭示的不仅仅是经济现象的本质，而是人类一切现象的根本，甚至连诸如“财富的密码”这样的天机也被曾子泄露无疑。问题往往是：天理昭彰，人们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也不奇怪，2005年是“国际物理年”，以纪念相对论诞生100周年，可是时至今日，有几人思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结论，对我们理解中国古代经典、现实人生和财富追求具有醍醐灌顶的意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可以“我不是搞物理的”为由拒绝诸如洛伦茨变换、黎曼几何、四维空间、空间弯曲这样的内容，但是广义相对论的结论“时间和空间是运动着的物体的存在形式，物质决定了时空”不就是“依报随着正报转”、“天人合一”、“德本财末”这些中国古代经典含义的现代物理学解释吗？运动中的物质决定了自己的时空，意味着人的心理和行为决定了经济现象，所以层层深入研究经济现象，终究有一天会“反过来”追寻到人本身：由生理而心理，由心理而自性。

西方经济学号称自2002年以后发生所谓的“行为学转向”，是因为当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代表行为经济学的心理学家卡尼曼和代表实验经济学的史密斯。正大行其道的行为经济学就是经济学研究的心理层次的产物，而弗农·史密斯说他不过是把哈耶克（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50年前的想法付诸实验。哈耶克的什么想法呢？在《感觉的秩序——理论心理学原理》这本书中，哈耶克试图通过生理系统、思维的运作机制研究来解释经济机制，他在序言中说自己很早就体悟到一个重要的答案，但是却不知道回答的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答案是：哈耶克所在的西方社会中没有知识的体悟传统，他不知道自己悟到的是什么，如果哈耶克生在中国，中国的体悟传统会给他圆满的解释，告诉他自己到底回答了什么问题。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跟着西方经济学，“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结果，我们只能深入到经济学的心理层次，因为他们分科的学术体系和分析式的研究方法只能达到心理层次。而如果我们于中国经典沉潜熏陶，返观自照，采用中国传统上一脉相承的体悟感知途径，就能破除表象的迷茫和障碍，就能摆脱研究工具和手段的局限，认识到经济现象最终本质的自性层次。一个集中而方便的途径，就是从曾子《大学》入手，秉本执要，长勤精进，终致一通百通的时刻，悟得中国本土经济学的神髓，以此理身、理家、理国，一如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或如董仲舒般从容淡定、游刃有余。

话说从头吧。1998年，我拿到了刚刚出版的《原本大学微言》，这一读，就是十年，牛皮纸包的书皮，已经抚摩得轻薄破损，不禁想起孔子读《易》而韦编三绝的情形，令人神往倾慕，亦有见贤思齐之思。据说，《原本大学微言》是一代宗师南怀瑾先生写给两岸领导人的，我很好奇，想知道老人家到底说什么，所以读得很痴迷。“苦心人，天不负，百二秦关终属楚”，终于在2008年底，就在跟随刘力红等几位老师践习中国经典课程的过程中，我突然之间释然贯通了以前的所有疑惑，明白孔子传曾子的“吾道一以贯之”指的是什么，明白了为什么先贤可以“不为良医就为良相”（现代的西方学术传统，医学就是医学，和政治学、经济学格格不入。而中国的文化学术不是这样，是贯通的，谓之“取类比象”的知识获取途径），也深深领会到曾子写作《大学》对于中国文化意味着什么。当时自己愧疚地号啕大哭，并质问自己：36年过去，为什么你才明白！那一年，我重新定义自己生命的开始。遽伯玉日知昨非，行年50岁尤觉前49年之非。先贤自我反省之真、之诚、之切如此，怎不令吾辈汗颜惭愧！

曾子《大学》蕴含的，是中国文化的“心法”，是为人处事、安身立命、齐家治国、安定天下的根本原则。换句话说，是自然秩序，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公理，是人人可以通过人生体验而自证的伦理常道。一本散为万殊，大学之道，就是经济之道，就是生财之道，也蕴含着后来子思总结的中国文化的另一浓缩版本：中庸之道。对于我们财经专业的学人更为重要的是，曾子《大学》中蕴含着中国本土经济学的核心法则：1物有本末；2德本财末；3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4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凭借着对《大学》等经典的10年阅读心得和近来700个日夜，我尝试着系统总结了“中国本土经济学”，成书一册，近日付梓，只是惟恐疏漏，愧对先哲。1998年上海财富论坛，基辛格说：“中国有5000年的历史，而美国只有200年，中国至少有4800年不需要听美国人说三道四！”此时此刻，情何以寄？正是皮日休的名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腾蛟起凤，紫电青霜。各位师弟和师妹们，你们来得正是地方，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什么地方呢？中国本土经济学开创的地方，大家共襄其盛；什么时候呢？彻底结束中国经济学术界向西方整体下跪的时候，开启中国本土经济学原创智慧浴火重生的时候，大家生逢其时。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明确地宣告了西方经济学市场有效性假说被结论性地否定，西方经济学已经亢龙有悔，而中国经济学的一阳来复就在眼前。说现代西方经济学起源于西方没有错，但是说中国没有自己的经济学就是对中国文化历史传统的无知和污蔑！记得南先生说过：第一等智慧的人领导潮流变化；第二等人随着潮流变化；第三等人，是潮流过去了还不知道！蝴蝶已经振动翅膀，风已起于青萍之末，当下这一脚，您如何迈出？

宋儒有言：“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学得技能，旋又忘记宏旨，惟有与经典为伴，方能得其中正而行之。经典，不是纸上的文字，是生活中的笃行，是古圣先贤生命体验的自然流露，意诚心正，理直文简，洁净精微，值得服膺一回，值得身体力行一回。白驹过隙，机不可失，一旦错过，徒唤奈何！

“焚香静夜批文句，掩卷回光印自家。大意观来无半满，文言之外有拈花。”让我们的大学生活从《大学》开始吧。

2010年8月29日于井外天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