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博文)

 

从生命哲学的高度化解家庭教育危机之二

——关于中国社会转型期家庭教育的12个问题

司马南/文

 

         五、女孩留刘海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第三个例子，关于刘海的问题。

        这个例子看似仅为教育孩子的方法问题，其实是一个审美的时代变迁问题，亦是一个社会转型期的观念冲突问题。

        中国这三十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到底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留什么样的发型，头发染不染，打不打耳环，弄不弄耳钉，要不要纹身等等，很多问题，这在三十年前，我们年轻的时候，第一，不会遇到，第二，也不是问题。

        裤卷稍稍地肥一点，或者短一点，都会当做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倾向，甚至流氓阿飞行为，我们要写小批判的文章深刻认识改正过来。那个时候，凡是和大众不一样的，与他人有异的，稍稍彰显个性的，都会变成一个路线斗争的问题，所以全国山河一片红，全国人民一样蓝，或全国人民一样白，那是一个尚同的、单调的、没有个性，似乎也无个性需要张扬的社会。

        今天中国已经改革开放三十年了，想不到还有人站在岸上没有动，人没有动，心也没有动。为了孩子的刘海问题，竟能坚持三十年前的观念不动摇。

        有足够的理由说明，这个家长自己没有与时俱进，他不是一个改革开放30年之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年的家长，而是一个脑子停留在30年前，一点没有变化的家长。如果一个人真的懂得如何才是爱孩子，如果一个人，他自己跟着社会一同前进，跟孩子一块成长，他就不会有这样近乎愚蠢的举动。

        当然我们也不应完全否定这个家长，他或许是一个像陈丹青那样的艺术家，在某种生活艺术风格方面有一种近乎宗教的、洁癖的、苛刻的追求，但即使你个人就是这样的话，那你自己宗教、自己洁癖、自己苛刻就行了，也没有理由要求孩子、强迫孩子与你完全一样。

        至于为刘海问题彻夜长谈的作法，只能说明这个家长功夫太笨，不懂得沟通技巧。有效的沟通，往往不必很长时间，谈话前20分钟如果你不能做到有效的沟通，后边所有的时间基本都是废话。孩子根本没在听你的话，你在讲出每一句话的同时，孩子都在想着怎么反驳你。因为摄于父母大人的权威，他他不敢也不愿意顶嘴，但是，孩子可以选择根本不听，家长通宵在做无效劳动。

        家长喋喋不休重复同样的意思，在孩子的眼里，这是一个没有权威性、没有见识，甚至无法讨论、不值得讨论问题的家长。此刻，家长的尊严、威信、管理效率降低降到了极点。

 

六、对子女的恶言恶语可能造成终生的悔恨

您讲的最后一个案例，说女孩子出去找男孩子，家长规劝，劝说不得体不得法。

养了女儿的家长，对孩子的安全问题，尤其是青春期开始以后的安全问题非常伤脑筋。女孩发育成长过程当中遇到的问题，似乎也的确比较多，或者说有特殊性，这是很多男孩的家长往往会忽略想不到的。女孩的父母，对孩子同学间的交往、对可能出现的早恋倾向，包括爱情的萌动，都会格外留意。

我一个好朋友，养了女儿。他说自己的感受：我有女儿之后，心地比原来善良很多，以前做坏事的冲动都没有了。一看我女儿，我的心，就被美好的东西软化了，善良的情感竟然物质化地熔化了我。

这种善意和好心，往往具体表现在首先视自己的女儿掌上明珠，对女儿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其次夫妻两个分工负责，交流经验和感受，其三一个黑脸一个白脸，苦苦婆心，循循善诱。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孩的父母之心，更值得可怜。

故此，女孩在和男孩子交往的时候，家长劝她特别小心，劝她应当谨慎，应当尽力减少外出会面，应当集中精力学习，应当把虽然美好但是在这个年龄段不容易把握好的事情，推倒较晚较为成熟的时候来完成，这不为过，这是爱，这是父母的责任使然，家长的良苦用心，应当被理解，必须寄予充分的肯定。

但是，当父母没有能力与青春期的女儿做到有效沟通的时候，当女儿此刻不听管束的时候，当女儿强调“这只是正常的交往，你们实在神经过敏了，你们这种说法干涉到了我和同学的正常交往的权力”的时候，家长必须警醒起来了。这个时候，既是一个十分重要谋求有效沟通的机会，又是一个极容易犯错误铸成大错的时候，那么，做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如何改进沟通才能收到好的效果呢？

第一，要关注事情本身，不要把自己的假想与焦虑当成事情本身；第二，不要夸大，要坚持使用中性的语言，而不是情感色彩强烈的语言讲话；第三，沟通要合宜，正视现象不躲闪，注意分寸不过头；第四，必须注重大孩子的自尊心问题，小时候可以使用的语言，不等于在此刻依然可用。

无论如何，无论在什么样的前提下，家长说出来“你长大了会当‘鸡’这样的话都是及其不得体的。

如果是急不择言脱口而出，家长应当跟女儿检讨。如果是反复考虑之后，认定这是一种发展趋势，家长也应当跟女儿检讨。

为什么呢？

因为你把一种担心，一种可能性，一件你个人焦虑中认定的可能性，叙述为将要真实发生的事实，这对女儿的心理，毫无疑问构成了伤害，对她的自尊心毫无疑问构成打击。试想，女儿在自己的父母嘴里，听到对于自己极端负面评价、表示深深绝望、其状恩绝义断的话，她一定会非常非常痛苦。这样一句话，很可能使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灰飞烟灭，使父女母女之情变得漠然冷酷，乃至演化成一种仇恨。这样的仇恨，或将化为终生不得解的一个心里疙瘩。

本来有希望解决的一个成长痛的问题，因为孩子心理的积极因素被恶言恶语损失殆尽，这种最后将女儿推向绝望致使女儿破罐子破摔的局面由父母的不智一手造，父母当然应该郑重检讨。

对于部分家庭来说，父母道歉并不难。正因为其道歉不难，说明这样的家庭当中有民主气氛，民主气氛好的家庭，一般也不会发生恶言恶语导致事情不可收拾。而有些家庭不然，父母追求说一不二，病态地维持着没有意义的自尊。

所以后者家庭中，爸爸妈妈错了，更应该检讨。

如果有这番诚意，平等地对待女儿，相信这个事情有化解的可能；如果父母固守所谓尊严，如果父母以自己有理由为前提拒不认错，如果父母强调“我爱你，我对你好，我才这样说”进而固执己见，那就会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更加不可收拾。

父母无疑是爱自己的儿女的，但是以爱的名义，将自己一些不恰当的做法，强迫儿女接受，这就未免愚蠢了。

在今天的家庭教育当中，很多父母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以爱的动机做蠢事，以爱的名义做蠢事，以爱为目标却将子女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他们自己活在当下，大把的时间空耗，不去努力提高自己完善自己，而对儿女却提出不切合实际、过高的要求，他们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甚至个人偏好，当作儿女培养目标，所以，一系列矛盾由此而生，所以，当他们向专家请教如何教育儿女的时候，其实，真正应该受教育的对象是父母本身。

 

七、中国传统文化在家庭教育上导致“乖孩子现象”

    王占郡：综合这些原因，您能不能谈一谈家庭教育跟咱们的传统文化有一些什么关系？

司马南：我们的传统文化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在农耕文明条件下形成的政治制度、礼俗制度、教育制度等等是个大杂烩，这里孔夫子基本占主导地位，所以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但其实，各类宗教文化的协和（我用“协和”二字，直取《尚书》“协和万邦之意”，兼有东北乱炖的意思，有什么就放进什么，来什么就放进去什么）必不可少，无论是那家子的哲学，包括纯粹外来的例如释家学说，在农耕文明条件下，只能教导人民顺天应命，守望田园，辛勤劳作，诚实守信。

因为生产力极度低下，吃饭问题始终最大，也因为生产力极度低下，个人的力量显得极其渺小，故而必须合作，必须取巧存直。即使在人的本性中，“霍布斯争执”不断，即使部分地解决了吃饭问题，合作仍在主流文化观念下继续，当然这不妨碍合作同时在竞争中继续，在猜疑中继续，在荣誉纷扰中继续。这个现象亦即说，求利、求安、求名的人类本能不能阻止“中国式合作”，相反导致两个结果：其一，“中国式合作”的基本内涵，亦即传统文化统括一切；其二，竞争、猜疑、荣誉等等的处理方式是中国式的。

所以，中国传统文化不主张侵略，不屑于攻城掠地的匪寇之举，而主张以农桑为本，重视农艺水利，中国传统文化历来贬低尔虞我诈的商业技巧，视利用对方无知而进行商业欺诈为而是小人行为，强调修齐治平，培养道德人、君子一直是社会文化的第一目标。就是说，当一些人基于本能，在市场上官场上争名夺利的时候，我们的文化却教导孩子要老老实实读书种地，忠君爱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传统文化在中国社会几千年基本不变，在教育上导致三个现象。

其一，导致了“乖孩子现象”。

孩子好不好？先问乖不乖，听不听话，淘不淘气。乖，成了一个最重要的标准。那什么是“乖’呢？当然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可是，不淘气的孩子真的是好孩子吗？

其二，导致了“师道尊严现象”。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按序论，天、地、君、亲、师，看看老师的地位有多重要，其尊严是绝对不可以冒犯的。。

其三，导致了“厚古薄今”现象。

死人死书统治天下，活人活书只有听命于死人死书，越是古老，越是经典，古人的、死人的东西统统不可冒犯。于是“继承大于创造”，创造性劳动新鲜的见解沦为轻举妄动。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师，父母在今天的概念中，叫监护人，这是现代法律的概念，但是在过去，在家里边，父亲就是皇上，是“家君”（皇上是国君），所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念之下，作为女儿、作为儿子，惟有唯命是从的份儿。

唯命是从的儿女、说一不二的父母，家庭中这些君臣等级式的沉重观念，并非是人为设计的结果，更不是人为压迫的结果，而是农耕文明的必然产物。

农耕文明条件下，上一代的知识与下一代的知识没有重大改变，上一代的智慧足以应付下一代人遇到的问题，所以，这些父母、家长的经验传授给下一辈，他们是很骄傲的，所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俗语大家是耳熟能详的，所以“听话”、“乖”、“不淘气”、“少年老成”、“少不轻狂’等等成了评价孩子的标准。

但是，这种传统文化沿袭到了今天，遇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首先，为人父母的知道在30年中国社会的巨变当中，自己都站不稳，辨不清，搞不明白，学不会，脑子是蒙蒙的，乱的可以。其次，父母发现，在现实生活当中，大人并不比十几岁的孩子懂更多的东西，相反孩子们比我知道得更多。第三，在过去农耕文明的条件下，孩子们没有获取信息的更多的渠道，完全靠父母传授文化观念，父母传授劳动技艺，父母传授上一代经验。

而今天，互联网、电视、手机、纸媒、其他传统媒体，资讯之发达，信息之泛滥，观念之多元，新事物之蕃茂，父辈们根本没有遇到过，他们的经验跟孩子是一样的是第一手的，但是，孩子没有传统观念的束缚，不存在既有经验的羁绊，所以，孩子显得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大人显得手忙脚乱。

单讲知识和经验，哪个父母有资格与谷歌、百度PK？

哪一个父母敢说我比百度和Google厉害？

而谷歌、百度海量的知识经验，就在孩子的鼠标、按键上。

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情况出现了，成年人显得极其不自信，传承灵验了几千年的老一代的经验与孩子们的知识拥有量相比，显得水窄量小，孩子们似乎可以离开老一代特别是家长的教导而独立获得生存能力。

这当然令家长们懊恼不已，他们不接受的这个局面又无可奈何，只好在自己家拿着自己的骨肉做无谓的抵抗。这种抵抗的典型表现，无非自己传授的观念与知识虽然贫乏，但是，要求与上一辈（爷爷奶奶）一样，获得绝对尊严，继承传统文化教育模式。

父母不肯放下尊严，不肯承认现实，不肯平等与孩子交流，不懂得平等沟通的技巧已然是今天与孩子交流最重要的方式，这就导致了今天家庭教育当中的矛盾、对立、冲突、不和解，包括“父母皆祸害”的偏激言论在网上畅行。

 

八、西方文化给中国家庭教育带来了什么？

    王占郡：现在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亲子关系，我们发现的这些问题和咱们改革开放之后，西方的文化进来了，和原有的我们本身的传统的中国文化，形成了一定的混合也好、冲击也好，这个因素本身对于我们家长在面对这个亲子关系的时候遇到的困难，是不是强化了呢？

司马南：西方文化进入到中国之后，这三十年洋界大开，西方的教育模式、西方的教育理念、西方的父母和孩子打交道的具体的形式，以电影大片的方式，以报纸、广播、电视、互联网的传播的方式，铺天盖地而来。过去的三娘教子、孟母三迁、孔融让梨、岳飞精忠报国类的传统模式、包括孔夫子民间私塾教育的模式，在西方这种教育模式面前明显式微，中国传统教育的影响被迫只作为一种潜意识而存在，而今天作为显学的教育理论大都是从西方泛来的。

西方的教育当然有很多开明之处。

严格地说来，中国今天的大学教育是西方式的，我们今天的所谓学科的界定都是西方的，像胡适先生这样了不起的中国文化人，他的贡献也仅仅是接受了西方教育之后，自己有很好的中国旧学的底子，他用西方学科教育研究的模式方法，回过头来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化、教育、语言，来研究中国社会的现实，给人以学贯中西的印象，但是其本质与方法都是西方的，只有研究的对象是中国的，这不是“学贯中西”，而是“西学射中”、“西本中的”。

一句话，“中国之本”无奈地沦为“中国之的”。

但是请注意，这种所谓学贯中西的大人物，五四之后的文化人的取向，一直延续到今天未曾改变，若大量知识分子，尤以海归为甚，基本取西方教育模式为尊，这在中国今天的家庭教育当中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首先要肯定，这种影响使得中国父母学到了许多好的东西，A，尊重孩子的独立个体权力，而不是一味要求孩子听话；B，提倡孩子自己动手，并通过动手自我反省自我教育，而不是只要孩子死读书，考试好了什么都可以不干；C，注重孩子的子自由发展，在发展中看趋势因势利导，而不是越俎代庖煞费苦心地设计孩子的未来；D，重视培养孩子的健康心理，注意与孩子的情感交流，而不是把精力大都用到孩子的生理需求主要是衣食住行上来；E，热心鼓励孩子玩出花样来，淘气淘出花样来，鼓励孩子表现创新意识，体现出与人不同的个性，而不是一味地教育孩子克隆别人，满足于复印机一样地学习。 

有了以上舶来的ABCDE观念,很多年轻的家长，对子女不再是君臣有礼，而是平等哥们，拍着肩膀，有事商量，甚至直呼其名。有了以上舶来的ABCDE观念，很多事情可以公开讨论了，中国传统家庭教育当中，父亲母亲跟孩子之间很多话是不说的，比方说关于性的问题，关于爱的问题。中国人相信是孩子会无师自通，到了时候自己就会。最多结婚那天晚上，塞两本民间普及的所谓关于男女之事的小册子给你看，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中国极端的节欲文化时期，连这个东西都没有，所以很多人性盲了一辈子。但是在今天中国的家庭教育当中，很多父母可以开诚布公的跟孩子来讨论这个问题了，家庭教育呈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的方式。

在家庭教育当中，西方的教育模式影响更大的就是过去以严父慈母为主要模式的中国家庭教育，变成了倒过来严母慈父，父亲对孩子溺爱为主，而母亲因为要照管孩子的日常生活，必须按照学校的规矩，对孩子给予必要的管束，所以显得严格一些。

但是无论是严父慈母，还是慈父严母，今天的家庭教育当中，普遍接受了来自西方的教育理念——好孩子是夸出来的。本来就一个小宝贝，本来就娇得不能再娇，然后又以夸奖为主，这较之过去“响鼓也要用重锤敲”、“棒下出孝子”构成了一种逆动。“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已经变成了中国家庭教育的理念的主流。

 还有一条，在与孩子交往的过程中，西方的一个教育理念，在很多教育普及的地方讲得比较多，很多家长也自觉自愿地接受，那就是“和孩子一起成长”。

在过去，家长跟着孩子一起做作业，孩子学的东西，家长跟着做一遍，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七八个孩子，哪有时间啊，因为孩子多，父母忙，孩子要讨好父母要争宠，今天的家庭是父母讨好孩子。有的家长把孩子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高中，所有的作业都做一遍，即使超出了自己的文化能水平，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也要跟孩子整个过一遍。我就认识这样的家长。

类似的变化，都是在改革开放新时期，西方文化理念、教育理念渗透的结果，这给中国的家庭教育带来了积极的变化，这些变化总的来说是积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