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汉曹操


     

   

    曹公在历史上、诗史上皆为了不起之人物,第一先不必说到的,只其艰苦精神便为人所不及。陶诗中亦有艰苦。一个人若不能艰苦便是脆弱,如此无论学问、事业、思想,皆无成就。但只说曹公艰苦,盖因陶、杜虽亦有艰苦精神,然不纯;杜有幽默,陶有自然与酒,而曹公只有艰苦。

    曹公有铁的精神、身体、神经,但究竟他有血有肉,是个人,他若真是铁人,我们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所喜欢的还是有感觉、思想的活人。

    解评:曹操,一个说不尽的人物。他的性格和成就都是非常复杂多面的。有人见其奸诈,有人见其沉雄。顾随先生对曹操的说法有点与众不同,他认为曹操最不可及者是其“艰苦精神”——这是一个摒除了道德标准的判断。顾先生看重的是曹操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做出大事业的人的精神素质。无论学问、事业、思想,无“艰苦精神”,皆无成就。这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谈如何做人及作诗。

    顾先生说陶诗、杜诗中也有艰苦,但渊明、少陵有自然和酒,或者幽默的慰藉。这虽是超脱,但其实也是回避艰苦,故不纯。曹公是只有艰苦。他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可能。时势既不允许,艰苦如山海,而他也挺得住。在那个残酷的时代里,多少人因才智不及,勇毅不及而倒下去了。

    顾先生所说的曹操的艰苦精神,主要是从其文学中得来的印象。最典型的是《苦寒行》中的句子: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催。……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这诗是曹操在建安十一年(公元二零六年)征高干时所作。其时正在正月。北度太行山。写行军时的艰苦。他不是随军记者,而是这场战争的统帅。道路诘屈,淫雪霏霏,车轮都被催断。遇水,没有桥梁;迷路,无可投宿。天寒地冻,野兽出没,人困马乏,饥饿已极,只好凿冰烧水熬粥喝。真是艰苦卓绝,是自其亲身体验中写出的,从前没有这样的诗。像这样的艰苦,曹公体验了无数次。而他写来,虽不无悲叹,却能以客观的眼光观察自己,我们仿佛能感觉到他咬紧牙关一往直前的那股劲,即顾先生所说“不向人示弱”。

    曹公有硬汉精神,他有“铁的精神、身体、神经”。我们再看其《秋胡行》其二中的几句:

    晨上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烦迷。 

    还是度山,行路难。牛都走不动了,车子掉到了谷底,多么艰险。而曹公竟然坐在磐石上弹起了五弦琴——真是不向人示弱。然而,琴声清韵却驱不走心中的烦苦。当此之时,悲、壮、凉、热,百感交集。顾先生说: 

    曹操表面是“悲”,骨子里却是“壮”;表面是“凉”,骨子里却是“热”。钟嵘不懂得曹诗与悲歌之中,有种一往直前、艰苦奋斗的气概和意志,用了现代的话说,即是消极之中,有积极的因素。(《东临碣石有遗篇——略谈曹操乐府诗的悲、哀、壮、热》,《著述卷》,156—157页) 

    历来多云曹公悲凉。曹之悲凉,诚然。但顾先生认为曹公更本质者是“壮”、是“热”。三国乱世,哀鸿遍地,人谁不悲?但曹操之所以能一统天下,领袖群雄,靠的是他的“壮”和“热”,即勇往直前艰苦奋斗的精神。我们所看到的《苦寒行》、《秋胡行》、《步出夏门行》中对行军艰苦的描写,也只是其艰苦的一个侧面。

    曹操的艰苦精神还体现在节俭、反对浮华上。《魏书》说他“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褥取温,无有缘饰。”曹公曾自道“吾衣被皆十载,岁岁解浣补纳之耳。”(《内戒令》,见《太平御览》八百十九)真是“一年新,二年旧,缝缝补补又三年”少见。曹操节俭,大概因为他出身贫贱,从小过的是苦日子,后来打天下,更是艰苦异常,他太知道吃苦精神对人的磨练,不能吃苦则不能成事的道理了。而他做了魏王之后,依然奉俭甚严(如曹植妻崔氏衣绣,被他得知,竟下令赐死),一是为了教育后代,以保曹氏政权之长久,另也是为了整齐风俗,治理天下。历史上有崇尚简朴,身体力行的帝王,如汉文帝,但像曹操这样起于贫贱又能如此节俭的王者,实不多见。非心胸高远,毅力过人者不能办也。

    顾先生最推崇的中国诗人便是曹操、陶潜和杜甫。对曹操的文学评价如此之高,这与一般人不同。顾先生看重的是曹操的人格精神。他是站在整个古代文学这个宏观的角度来看曹操的。他说“曹公在诗史上作风与他人不同,因其永远是睁开眼正视现实,他人都是醉眼朦胧,曹公永远睁着醒眼。”真是如此。他写那些艰苦,就是睁着眼睛看的,一点不避让。鲁迅所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可以用在曹操身上。他不吟风弄月,也不幻想神仙。虽然曹操写过几首游仙诗,但那只是宴会娱乐场合的应时之作。他不信天命,不信神仙,曾在诗中感慨“痛哉世人,见欺神仙”(《文选》二十四《赠白马王彪》诗李善注引曹操佚诗句)。他见过那么多死亡,经历过那么多苦斗,怎么信得神仙、天命?

    有成就的人诗人,都从生活里磨练出来,陶潜、杜甫,皆如是。但相对而言,陶、杜都有自己的“避难所”——虽然不妨其承担悲苦,他们都有点逃脱。陶、杜都如此,其它人更勿论。那逃脱的部分,便是顾先生所谓“幽灵似的”,有点虚的感觉,没有挺身而出。

    多少逃脱点,是可以的,人要时刻清醒,那真很难,甚至有点可怕。传说曹公睡觉时都要起身杀人以自卫,虽为虚构,但此故事有象征意味,象征着曹操的清醒——简直清醒过度了。而我们要学习的是曹操跳进生活里去,千锤百炼的精神。相比而言,中国的其它诗人都有点醉眼朦胧,曹操是真格的。醉眼朦胧、逃脱,有时是聪明,但诗人最重要的还是“力”,担当精神。

    而我们也不能把曹操看成生铁一般的人,他是个敏感的人,他的悲凉是真悲凉,那么多生死忧患从他眼前过,个人的、家国的,即使在宴会场合,他还是无法抑制心底的忧郁,如《秋胡行》其二中所说“爱时进趣,将以惠谁?汎汎放逸,亦同何为!”似乎觉得眼前的寻欢作乐,是一片空虚。《短歌行》起初何等意气慷慨,但不知不觉却“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有种无所寄托的孤独的怀抱——“众宾饱满归,主人愁不悉”(《善哉行》其三)。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也难免悲酸——“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庭告语。”(《善哉行》其二)他缺少亲情温暖、家教,文韬武略,全凭自学,赤手空拳打天下。郭嘉早逝之后,曹操真是伤心,伤心不能自已。何以如此?大概曹操觉得郭嘉真懂他,知音难再得。

    除曹操的悲凉、艰苦之外,我们还应看到他的孤独。

 

 

    中国活死人一大毛病便是不能跳进生活里去。曹、陶、杜其相同点便是都从生活里磨练出来,如一块铁,经过锤炼始成金刚。别的诗人都有点逃脱,纵使是好铁,不经锤炼也不成金刚,所以总有点“幽灵似的”。曹、陶、读三人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确实磨练了一番才写诗。

    但一块好铁才经得起炉火锤炼,若是木头或坏铁,纵不成灰,也不成钢。中国诗人不肯跳进去固然是胆小,也正是他的聪明。这样的诗人我常怀疑他若跳进生活之火炉,若他还能吟风弄月,还算好汉,大概怕也不能了吧。

    解评:见上。

 

 

    曹公在诗史上作风与他人不同,因其永远是睁开眼正视现实,他人都是醉眼朦胧,曹公永远睁着醒眼。诗人要欣赏,醉眼固可欣赏,但究竟不成。如中国诗人写田家乐、渔家乐,无真正体认,才是醉眼。

    解评: 见上。

 

    曹操诗传下来虽然不多,但真对得起读者。若人能开自己玩笑是真正幽默家,能欣赏自己的痛苦才行。如《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催。……

 

    真是艰苦卓绝,不向人示弱。曹公之能如此,亦时势造英雄。

    解评: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