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自由的虚像 王溢嘉
我以阿Q的方式来维护自己年轻时代的一个信念,我的精神是自主的,不受制於任何物质的。
前彰化基督教医院院长兰大卫医师是英国人,父子两代自一八九五年起,就献身於台湾的医疗工作,活人及作育英才无数,其功绩无逊於在非洲行医的史怀哲。
近阅兰医师在去年一本神经学、神经外科及精神医学专业期刊上,一篇名为〈圣保罗与颞叶癫痫〉的论文,大意是说他赞成促使圣保罗皈依基督教的“启示”,极可能是因他的颞叶癫痫发作所产生的幻像。
西元三十四年左右,保罗(原名梭尔)从耶路撒冷前往大马士革,原是要去逮捕基督徒接受罗马帝国的审判。途中,突然有一道闪光自天而降,在他四周闪耀,他跌倒在地,然后听到一个声音说:“梭尔,梭尔,你为什么要迫害我?”他问:“你是谁?” “我是耶稣,”那个声音说:“你在迫害我。现在起来进城去,有人会告诉你做什么。”当保罗从地上爬起来后,虽然他的眼睛是张开的,但却看不到东西;於是别人拉著他的手,引他进人大马士革。接著三天,他都看不见,也没有吃东西。三天后,一个大马士革的基督徒来看他,将手放在保罗身上欢迎他,於是保罗又恢复了视力……,最后成为耶稣的信徒。
这就是耶稣所显示的“神迹”,与保罗所获得的“启示”。兰大街医师跟过去一些神经科专家一样,认为圣保罗极可能有颞叶癫痫症,而那些“神迹”和“启示”,乃是癫痫发作时,脑细胞异常放电所经历的视幻觉和听幻觉。兰医师还举了他在台湾所看到的一位病人,在癫痫发作后,也有暂时性的目盲现象(十五分钟到七天)。无独有偶的,史怀哲医师也认为圣保罗是一个“有病的人”,为“癫痫似的发作所苦”。
如果由我或其他非基督徒医师来说“圣保罗所看到的神迹和所得到的启示,只是一种癫痫的症状”,难免会引起基督徒的反感,认为我是在“亵渎宗教”。但兰大卫医师和史怀哲医师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它们以不懈而令人感佩的医疗服务来证明他们坚定的信仰,并在此尘世实践、体现了耶稣基督的精神。他们的信念不是建立在“神迹”、“启示”上面,即使圣经上的某些叙述不符合事实,亦丝毫无损於他们的信仰,他们可以用“平常心”来讨论什么是“宗教”,什么是“科学”。
笔者就读医学院时期,屡为失眠所苦,有时候从黑夜躺到天明,还未睡著。虽然我晓得各种的安眠药,而在当实习医师值夜班时,遇有失眠病人要求,我也会开些安眠药给他们,但自己却不曾服用过安眠药。我有一个外人看来也许相当奇怪的理由:我的“精神”虽然亢奋不安,但我不喜欢用药物让它陷入“昏睡”中。我不是不吃药,譬如感冒发烧鼻塞时,我也会吃些药,但总觉得发烧鼻塞是生命中“较低层次”的功能失调,用药物治之,无伤大雅;而失眠却是“精神”或“意识”――也就是生命的“最高层次”有了麻烦,若委诸化学药物,总觉得是个人的一种“沦丧”,是让“物质”战胜了“精神”。
当然,因失眠所导致的头昏眼花、注意力不集中,也是“精神”受制於“物质”的一种现象,但这毕竟是“身不由己”,而拿起安眠药吞下去,让自己的“精神”陷入“昏睡”,却全然是一.种“自我的选择”,我不屑做这种选择,或者说怯於做这种选择。
总之,我以阿Q的方式来维护自己年轻时代的一个信念:我的精神是自主的,不受制於任何物质的。当然,这跟我所学的医学有著相当程度的杆格,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的。
后来,在我离开医业之后,我反而较能以“平常心”来看待肉体与物质的问题,不再坚持自己精神上“虚幻的胜利”。史怀哲医师和兰大卫医师指出:圣保罗“精神上的改变”乃源自他“肉体上的疾病”,但这无损於圣保罗的“伟大”与史、兰两位医师的“信仰”。事实上,兰医师也指出,身为犹太人的保罗,在此之前可能已为他过去的迫害基督徒在心理上产生不安,所谓癫痫发作、神迹与启示,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没有那次的癫痫发作,他仍可能皈依基督。
承认人为肉体所限,受到本能的驱策,以及神经、内分泌、各种生化物质等的控制,并不是在否认或贬损心灵、精神、意志等素为吾人所重视的人生面向。相反的,我们唯有深刻了解这些物质的层面,才能洞察生命的真相,也才能彰显人类心灵、精神、意志的可贵与尊严。
史宾诺莎说得好:“自由乃是对必然性的一种体认”,唯物科学为我们的生命及所生存的宇宙抹上一层“必然性”的阴郁色彩,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要受它的摆布,在体认这种“必然性”后,你“决定”对它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才是“自由”的范畴,也才是人类的意志与尊严之所在。
兰大卫医师在“体认”圣保罗所得到的“启示”是来自“癫痫发作”后,他“决定”一本初衷,在此尘世实践基督的精神。我“承认”安眠药必然可以减轻我的失眠,但我也“决定”在失眠的时候还是不吃安眠药。这才是信仰与自由的真谛吧?
(原载台湾《张老师月刊》,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