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散的筵席

祝勇

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但如同其他被隆重推出的真理一样，这一真理是有条件的，绝非放之四海皆准，比如，在足球领域，世界杯就是一场不散的筵席。有人说它要散了，那是南非世界杯，不是世界杯本身。随着西班牙和荷兰两支决赛球队的新鲜出炉，南非世界杯已经到了尾声，复杂迷乱的线索被简化和集中了，只剩下结局，等待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在最后一刻公之于众。那时，王者将在万众欢呼中郑重加冕。然而，所有的胜利都是临时的，王者用胜利宣告曲终人散，也发出了下一场筵席的请柬。荷兰队的白发神帅范马尔维克在战胜乌拉圭挺进决赛时说：“我只高兴了五分钟。”这是留给胜利者的时限，手起刀落之际，新的敌人已经虎视眈眈。世界杯不只是一场战斗，甚至不只是一场战役，它如同这个世界一样，是一连串山重水复、环环相叩，又永无止境的厮杀。

2010年7月12日不是比赛结束之日，失败者也并没有真正退席，任何一支球队，都可能成为在某个预定的日子里卷土重来的胡汉三。所以一个真正的球迷，在紧盯决赛赛场同时，还会用余光打量埋伏在周围的形势，那些已经与南非赛场无关的人，命运仍然与世界杯胶着在一起——鲁尼在高尔夫球场地上闲庭信步，吉安和他的队友们正在南非老人曼德拉的家中把酒言欢……；江湖夜雨、桃李春风，袅袅的茶香、飞扬的酒旗，诠释的并非总是闲情逸致，醉里挑灯看剑，梦里吹角连营，温柔乡里躲着的，往往是咬碎了牙齿的复仇者，那些茶，那些酒，总有一天会变成英雄的血液，在生死搏斗的疆场上奔腾。所以，某支球队将大力神杯高高举起的时刻，复仇之日已迫在眉睫。游戏没有结束，因为数学家布拉特的小算盘还没有打完，因为梅西、卡卡、C罗、鲁尼这些追风少年还壮志未酬，因为新的悬念正从旧的悬念中源源不断地脱颖而出，所以，这次世界杯，只不过是为下一次埋下伏笔而已，阿根廷、智利、巴西、法国、意大利、德国，乃至没有获得参赛资格的俄罗斯、瑞典，所有拿枪和不拿枪的敌人，都已经磨刀霍霍，跃跃欲试了。0比7、1比4、0比4……有那么多的恩怨有待于了结，有那么多错误有待于纠正，有那么多荒谬的偶然有待于再一次的抉择，五湖四海的人们，又会在新一轮的鸿门宴上欢聚一堂，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战士一日不死，世界杯就不会油尽灯枯，而是用一场战斗，孕育另一场更新的战斗。

所以，世界杯不是闪电战，不是歼灭战，而是一场持久战，是没有止境的竞争，谁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用鲁迅的话说，是“韧的战斗”，唯有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才有可能去争取胜利。德国队用99场世界杯比赛换来了本届的四强席位，巴西已经参加过97场世界杯，英格兰、阿根廷和意大利依次排在它们的后面。它们的光环不是侥幸得来，是“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长期苦战杀出来的血路。中国足球对那些眼花缭乱的荣誉垂涎三尺，却无视于它们长期不懈的努力，口口声声“从娃娃抓起”，结果却是越来越多的娃娃被推向“奥数”、“华数”的神圣祭坛而成为体育竞技的漏网之鱼，各届足协无不在讲求速成的精神指导下一往无前又铩羽而归、哀声叹气，没有长期打算（像日本那样的百年足球计划），没有屡战屡败的精神准备（像朝鲜那样0比7败北仍不轻言放弃），没有了“韧的战斗”，看客的位置不留给你，又留给谁呢？

在南非世界队落幕之际，我们有必要眺望遥远的巴西。大幕落下，新的一幕将徐徐拉开，情节照样丝丝入扣。巴西总统卢拉说：“要昂起头来，准备好赢得2014年世界杯。我期待着参加那里的开幕式和我们的夺冠庆典。”阿根廷人梅西说：“好了朋友们，拥抱你们，下次见。”

每一个关隘和天堑的跨越者都值得尊敬。笑到最后的人是不存在的，因为永远都不会有一个“最后”存在。

                                                                2010年7月8日